我和巴黎圣母院
那年第一次去欧洲，第一站是巴黎，到了巴黎就去坐塞纳河游船。我所坐的是憧憬已久的Bateau-Mouche(蒼蝇船)，在塞纳河上看两岸的画卷，真正是一场流动的盛宴。……埃菲尔铁塔、夏乐宮、凯旋门、荣军院、波旁宫、大皇宫、协和广场、卢浮宫、奥赛博物馆、法兰西学会、西岱岛、巴黎圣母院、巴黎古监獄、巴黎市政厅……目光所至心之所达几乎涵盖了巴黎所有的历史名胜，无一处不是华彩，最令我兴奋的是从不同角度看巴黎圣母院。
在塞纳河上远远看圣母院，丝绸般起伏的水波，横跨其上的桥梁，高耸的钟楼和尖塔，蔚蓝的天空，飘浮的白云，美得就像曾经的梦。近了，仅一堤之隔，钟楼尖塔雕刻那么真实，似乎都看见了钟楼上的怪人，回响在塞纳河上的钟声分明由他敲响。那高高的尖塔引领目光向上、向上，幻化成两本打开的大书，一本是似乎总也读不完的圣经，一本是早已读过的雨果小说，两两相叠撞击出更远的悠鸣，梦的感觉分外鲜明。船过西岱岛，看见了圣母院的背影，似戴着头盔的"他"，守护着身着美丽衣裙的"她"，阴阳相济两两相依。从这个角度看尖塔，格外高凌，是"他"竖起的手势吧，搭成去往通天塔的梯! 拍呀拍呀，再也不会想到有一天尖塔会折断，留下的照片会变成永远的纪念。……
后来的时间里，我从正面走近了圣母院。巴黎圣母院置身于热闹的尘世中，这是我在圣母院广场得到的最鲜明的印象。其实所有的宗教建筑都置身于尘世中，走近了才能真正领会它与尘世的关系。巴黎圣母院的正门前不设围墙，从前爱丝美拉达跳舞和受刑的广场上，如今游人如织，鸽子盘旋，绿草如茵，帅气的警察来回巡视，早已不是菲比斯的卫队。广场上有一个零公里地标，法国的公路里程就是从这里开始计算，整个巴黎的建筑格局以此为圆心呈星状放射开去。不走近，就只是一个梦，走近了才与千千万万个细节相遇。如雨果所说，圣母院正面的三道尖顶拱门本身就是建筑史上少有的灿烂篇章，圣母玛利亚门、末日审判门、圣安娜门，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在这里排着长长的队等着进圣殿，仅观拱门上的雕刻我就被深深震撼。人们从圣安娜门入，从圣母玛利亚门出，中间的"未日审判"紧闭。……进来了，静静地坐着，此时身在西岱岛的心脏，我所坐的位置该就是巴黎的心尖吧？天光透过花窗打入圣殿与烛光辉映，殿堂内的大字"silence"(静默)其情切切其意拳拳。似已万籁俱寂，一片温柔，心尖上的人儿融化……如果时间多一点，我会多来几次圣母院，感受这嘉年华般的静。在圣母院参观了多少藏品今天已记不清了，印象最深的也不是拱门穹顶石柱神像壁画和玫瑰花窗，恰是那份静，那份穿越千山万水终于抵达的安宁，那份穿越阅读时空终于抵达的幸福。
"终于来了，Notre-Dame de Paris. " 我对自己说。
很多年了。巴黎于我是文学经验中的一座城市，在到达那里之前我已经与她有过无数亲密的时刻。我读小说《巴黎圣母院》晚于看电影《巴黎圣母院》，读小说《巴黎圣母院》晚于读小说《悲惨世界》。雨果的这两部小说，创作时间相隔三十年，他是先写了《巴黎圣母院》。读《悲惨世界》我感受到了雨果式的浪漫主义——悲惨世界中的诗意，被深深打动，读《巴黎圣母院》加倍感受到了这种诗意，感动得更加彻底。有谁不被《巴黎圣母院》打动呢，它将一个美得惊心动魄的故事放在一座美轮美奐的教堂里展开，将美丽与丑陋的灵魂装在尊尊有血有肉的身躯里，让这些血肉之躯与石头建造的教堂碰撞成一部大交响，其中担任二重唱的是外表最丑心地最善良的敲钟人卡西莫多和外表最美心地最纯真的吉普赛姑娘爱丝美拉达，其余的配角皆心怀鬼胎各行其“是”。雨果的伟大在于如果把故事换一个场景就不再是这个故事了。因为有了巴黎圣母院才有了卡西莫多和爱丝美拉达，卡西莫多和爱丝美拉达赋予了巴黎圣母院非凡的意义，卡西莫多、爱丝美拉达已经成了古今悲惨世界美的化身，他们是塞纳河上最动人的风景。在读雨果之前，我读罗曼·罗兰、大仲马、巴尔扎克、乔治·桑等法国作家的小说，在雨果之后的阅读恰似以《巴黎圣母院》为圆心呈星状放射开来，延续下去。如今想来，我的整个阅读就是一座文学的圣母院啊，是雨果带我回到原点，告诉我: "美是唯一完整的东西。善是精神世界的太阳。"
很多年前，有二人对坐，一红装，一白衣，对话的主题绵延至今。那是一个关于精神圣母院的主题，即使圣母院的尖塔倒下了，这主题也永远不会倒，其坚固如查理大帝在圣母院奠定的第一块基石，如国王菲利浦·奥古斯特在此安放的最后一个石块。应了这主题的強大，当我站在塞纳河上，巴黎的天空格外晴朗，虽然是匆匆二日，却辽阔无边，光辉照亮了后来的每一段行程。
那日，没来得及登上钟楼亲眼见见与卡西莫多朝夕相处的大钟，没去顶层与沉思的怪兽一起鸟瞰巴黎及塞纳，以为一切都可以留待下次。
冥冥中，钟声朗朗。塞纳河水有灵。
人说金陵也有塞纳，名为秦淮。我在秦淮望尖塔。重温小说《巴黎圣母院》，尤其是第三卷第一章《圣母院》，痛之又痛。"时间是有眼无珠，人是愚不可及。"当今世界万事万物，雨果早已总结。还是听交响曲吧，尖塔的折断只是其中的一个乐章？
朋友说:"巴黎圣母院是一位天使，如果追随的人越来越少，她的双翼就会收起，成为所谓的神话传说。……你是天使的宠儿，自然能体会那一份安宁。"
我说: 我愿做天使的随从，去守护她的翅膀。
那年之后，走了世界很多地方，参观过很多教堂，再没有进巴黎圣母院的感觉。我知道，她已无法取代。
2019.9.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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