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曙光著《老子心诠》，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
二章 功成弗居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
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大意] 天下都知道美之为美，丑的观念就产生了；天下都知道善之为善，恶的观念就产生了。有和无相互生成，难和易相互成就，长和短相互表现，高和低相互彰显，乐音与人声相互调和，前和后相随而行，这是天下之常理。
因此，圣人以无为的姿态来处置世事，来施行无言的教导；宇宙万物蓬勃生长，但他并不作任何人为的倡导；生养万物但并不试图据为已有；万物依自然而发展，他并不自矜自恃；功业成就，但他并不居功自傲。正是因为他不居功自傲，因而他的功劳不会被剥夺。
在《道德经》中，老子展示了无与伦比的哲学思辩能力，但老子哲学并不是悬空的哲理，也不是虚无缥缈的概念游戏。由虚的理念到实的行为准则，由天地大道到寻常日用，老子的哲学打通体用，融合道器，与一般所谓“玄学”迥然有别。
老子的哲学可以概括为一种三段论式的建构方式。在老子哲学的最高层，是他建构的宇宙观或自然哲学，具有一般方法论的意义，极具思辩意味，比较玄奥；在老子哲学的中间层次，是他的生命哲学或人生哲学，探讨生命开展之奥秘，我们的人生启发意义最大；在老子哲学最形而下层次，是他的政治哲学或社会哲学，其中讨论社会或国家治理的一般方法，也讨论到国际关系这样大的主题，探讨战争的一般规律。宇宙观可称天道，生命哲学可称为人道，政治哲学可称治道。因面《道德经》虽区区五千言，但体大思精，哲学体系完备，可以称得上开创中国哲学体系之祖。与《道德经》相比，《论语》《孟子》较少涉及第一个层次，《庄子》较少论及第三个层次，《周易》三个层次皆备，然体系尚未臻精湛。
这个三段论在老子书中处处皆见，老子常常从宇宙论或一般认识论出发，来奠定他的观察问题的方法论；然后转而向下落实到生命哲学，告诉我们为人处世之恒道，把他的宇宙论或天道观落实到人道上；而后又会最终以治国、平天下之道来结尾，完成其由形而上之理念建构到形而下之应用哲学的转换。我们毋宁说，老子的形而上学的宇宙论或自然哲学是为他的生命哲学与政治哲学服务的，他探求天道并非单纯是因了对自然对宇宙的科学兴趣，而是他对人世的兴趣，是他对人道与治道的兴趣。他的生命哲学或政治哲学，都从他的宇宙论或自然哲学找到形而上的理论依据。
第二章老子从宇宙万物的运行中抽象出几个相对应的范畴，并从对这些范畴的相对性的认识出发，探讨它的相互依存、相互生成的对应统一之规律。这种相对主义认识论，增添了老子哲学的辩证意味与深度，也使我们的思维从偏执于一端、非此即彼的固定思维中解放出来。这是一种方法论上的革命。方执着于此，必失于彼。放下执着，摒弃偏执，我们的思想方法才会由窒碍走向圆融，才会进入圆通老到的境界。有和无，善和恶，美和丑，难和易，长和短，高和低，前和后，都是相反而相成的范畴，有此而生彼，无此则丧彼。执着于善，则恶的观念才会产生，执着于美，丑的观念才会产生。懂得了这种相对主义的认识事物的方法，我们才能在人生与国家治理中作出正确的选择。
第二章的核心是“无为”、“不言”以及“四弗”。“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是从治国者的高度而言的，但治国者如何“无为”，如何“不言”，才能达到大治，却是非常玄妙深刻的问题。老子所处之时代，战乱频仍，各国之间的战争给人民带来无尽的痛苦。同时，统治者的横征暴敛更使得民不聊生。老子看到这些状况，不能不受到内心的触动，不能不深入思考造成这种混乱无序的状况的社会根源。老子所给出的答案是统治者的过分“有为”，而不能顺其自然，不能尊重人民的意愿，不能让人民休养生息。治国者的过度“有为”，扰乱了人民的正常生活秩序，加重了人民的负担，从而使民怨沸腾，治国者的根基因而动摇。
老子说：“处无为之事”，就是要求治国者不恣意妄为，不胡乱作为，而是要尊重人民意愿，顺从民意，让人民在一种自由的、自然而然的、不被扰动的环境中生息。老子的思想，颇似西方经济自由主义思潮，这种思潮强调经济发展的自然机制，强调人民之间出于自愿的自然交易，而不赞成政府对经济活动的过度介入。但是这个“无为”并不是“无所作为”，而是不妄为、不恣为、不乱为，不剥夺人民的自由，不过度剥削人民，以保民、生民为主要目标。实际上，治理任何团体，“无为”都是一个重要原则，治理者以身作则，“行不言之教”，潜移默化，就自然营造了一种氛围、一种气象、一种导向，使得被治理者翕然而从，而不是用过度繁苛的法令使被治理者无所适从。任何团体，只要具备这种氛围、气象与导向，就会自然而然向理想方向前进。澹泊无为，守静守中，这是治理者在看似“无为”的状态下获得“大治”的奥妙所在。此时，治理者以无形之手，以一种自然而然的状态，化育万物，任万物自由蓬勃生长，但他并不自恃已能，不居功自傲，他隐藏在人民的背后，静观这一切，把握这一切的方向，从而成就“大功”。正因为他“功成弗居”，他才获得了永久性的功绩。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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