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死亡、写作与救赎的漫长而散漫的沉思》
1
既无法像生活一样生活
又无法像死亡一样死亡
死亡本身不可认知
每个人都只能死自己的死
当可用来认识死亡的意识尚存
死亡尚未成为事实
当死亡降临,与濒死者合一
当死亡真正发生,那个时刻
意识丧失,不再可以明白
到底发生了什么
死者并不能真正明白自己的死
死亡是芝诺悖论
它不是一件现成品可供观察认知
时刻未到,死亡不存在
时刻一到,生命不存在
客体和主体无法同时存在
死亡由于主客体合一而不可认知
但可以体验,只是体验者
无法将这经验感觉向别人传达
唯有可出生入死又出死入生者
才知死亡真相,这样的人实乃神之本身
历史上唯有一个
在一个习惯迅速遗忘死者
掩盖死亡的文化中
沉思至亲者的死亡
深化对生命意义的认识
及其连带的东西
这是促使生者转折的契机
借此强化信念
不因身体之重浊
与灵魂之轻灵的二元性
而丧失信心
一个人的死揭开了其伦理情境的复杂性
使得生者无处可逃
死者与生者们的关系
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得以强化
或是变得清晰起来
并使生者有机会提前看到自己的死亡
及其如风吹、叶落或露滴时蛛网的震颤
死亡从混沌不明的生存中
将生者暂时提升起来
如同秋千荡到最高点时获得超越性视野
同时,又因为与死者
共在之伦理情境的复杂性和在地性
而保持死亡本身的内在性
正是死亡将日常处于分裂状态的
超越性和内在性统一起来
并赋予一个新的同音异义的名字
是死者拯救了生者
死者将时时以这种方式
继续帮助生者
2
午夜的活动与声音
让你长久地痴迷
这没有意义,但非常有趣
它们和你无关
它们一点点填充你空洞的存在
它们终究和你有关
对这种关系的痴迷
暂时让你忘记了它们
也忘记了自己
除了上面这些词语
静止,凝视,这些词语
也都是死亡零落的面具
为人生的艺术和为艺术的艺术
终归都是为了人生
更确切地说是为了生命本身
只不过有的是点缀,有的是本质
作为点缀,自然轻松愉快
但作为探索生命秘密的途径
却是艰难无比,充满痛苦
但其中自有回报,深刻的狂喜
总胜过轻浮的快乐
诗帮助我们生活
更丰富更纯粹
但这只是诗的附带效应
生活,如果没有超出生活之上
和之外的东西,就不是生活
人性和诗,同样如此
一首诗中诗的成分就那么一点
就和一个病毒,用培养液包裹着
一首诗如果所有的部分都是诗
那就是一场灾难,病毒泛滥了
只有意义的诗到最后会没意义
只有意思的诗一开始就没意思
有意义又有意思的诗,最好不要写出来
不存在比存在重要
不存在的比存在的重要
没有写出来的比写出来的重要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
不写诗也能活着
而且活的还挺好
那你离死也就快了
活着当然不是为了写作
活着是为了涤罪
但写作能帮助你活下去
它贡献于涤罪这个终极目标
肉体是灵魂的一个方面
而非灵魂是肉体的一个功能
把诗作为生活的核心
以为就能让生活最简化
可是事情恰恰相反,譬如
雨后池塘里的水混了
继续靠着树躺着,不用揭开帽子看
你就知道,牲口们自己从坡上下来了
你开始数它们黄昏的蹄子
诗之于人生,就像去办事的路上
为景色所迷,留连中忘了
自己到底要去干什么了
无论自己处于什么位置
也永远选择站在被剥夺者的一边
一个从事创造性劳动的人
无论他怎样伟大
也难以像浮士德那样说
自己在地上的工作是完美的
人生和创造都是一门遗憾的艺术
但在上帝眼中,你的工作已经完成
3
冬天适合读经
严酷的冬天象征着死亡与崇高
逼迫你去面对生命的真相
它减掉了所有繁荣
露出孤零零刺眼的本质
繁荣往往是掩盖真相荆棘的富丽花朵
它改变不了本质,反倒让人迷失
把表象当成本质
所有不是和自己或上帝
在一起的日子,都是背叛
千万不要向着世界,要背对世界
世上的欢乐不过是堕落者
在罪性的淤泥里打滚而已
犯人如何在牢不可破的监牢中自救
救赎之力一定是在监牢之外
人生就是个牢狱
拯救之力不在人生之内
而在之外,它高于人生
想从人生本身获救的种种努力和学说
无异于囚犯想在无法逃脱的监牢里自救
拯救只能来自于他者
来自于人之上的力量
撒母耳是第一个幽灵,你是第几个呢
拉撒路后来去了哪里
乌鸦就是献给上帝的手套
它用拉丁语叫着“明天啊明天”
羞辱是一种无形资产
具有活塞不屈不挠的力量
悲哀在于
每个人都以为看透了
自己的邻居或同行
我是不死的,尽管我在衰老
我的骨头日渐干燥
我的力气日渐衰弱
我的眼神日渐昏暗
可我知道我是不死的
因为我不仅仅是我
我也是一座三只脚的香炉
顽童们也不能摇撼
那里面有你馨香的形象安然居住
赴羔羊的婚宴吧
不要去剪羊毛宴会上
和那些偷偷摸摸的贼
拥挤在一起争夺席位
现在,斧子已经放在世界之根上了
写作是与世界建立和保持关联的
一个必要手段,它近乎于还债
而经常阻止写作的力量同样来自于世界
有些人有些事妨碍你写作
必须把他们从“你的世界”中移走
通过这个清理过程认识到
他们在把你清除出世界
如果写作是为了认识上帝和爱上帝
它就是纯洁的
如果是为了爱世界
那就相当无聊而且危险了
因此,不写作比写作要难得多
有人成了别人的问题
成为自己的问题更环保些
有人在你的生活中
你却不在他的生活中
有人从我这里开始
却在别人那里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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