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9月18日,北京召开了两弹一星功臣表彰大会,当年曾经参加过研究的青年才俊们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这时候的中国,已经不是当年腹背受敌的中国,不是那个在国际上站不稳脚跟的中国了,她不必惧怕美国帝国主义的虎视眈眈,也不会因为前苏联屯兵百万而风声鹤唳……
媒体簇拥着这些为创造"国之利器"而隐姓埋名奉献半生的英雄们。他们谈论着当年的艰难险阻和光辉岁月,语气中只有喜气洋洋。而在一个安静的角落,人们看到一位苍老的女士,伏在前排的椅背之上默默哭泣。
她是邓稼先的妻子,许鹿希。
1985年7月31日到1986年7月29日,是邓稼先和妻子许鹿希相伴的最后一段时光。他们结婚33年,真正朝夕相伴的只有6年,邓稼先真正属于许鹿希的也就只有这一年。而这一年带给许鹿希的不是幸福,而是折磨。
邓稼先在核试验基地年复一年地工作,多次在工作现场晕倒过去。人们见他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差,因为工作环境特殊,他们不止一次提醒邓稼先去医院检查,但邓稼先心中挂念的从来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一次核检测要花费数千万元,绝对不能出错。一直到多年之后,他风尘仆仆出现在妻子许鹿希面前,许鹿希是学医的,第一眼就看出丈夫的身体状况已经非常不好了。
邓稼先愿意从一线退出,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可以休息,而是因为他患了肠癌。因为长期从事核研究工作,他体质特殊,一做化疗白血球和血小板会降到很低,极易出现全身性的大出血。
一直到这个时候许鹿希才知道,这些年,每一次核试验基地出事故,他都是第一个冲进去拯救仪器,对自己的下属,他总是这样说:"你们还年轻,你们不能去。"
28年前,邓稼先走的时候还是风华正茂的青年,归来之时却是鬓染霜华的病人。他一直怀揣着碎首黄尘、马革裹尸的准备,每一次装雷管,他都坚持自己亲自去做。癌症,是他预料之中的,只是他没有想到会来的如此之快,他还没有完成自己的使命。
没有人比许鹿希更理解邓稼先的心和他的身体状况,她行医半生,却只能看着丈夫独自承受病痛的折磨,鲜血从她的鼻子里、嘴里和耳朵里涌出,和她的眼泪一样止都止不住。他的身体因为打止痛针已经到处都是针眼,每分钟都在和疼痛抗争。
一共363天,许鹿希度过人生之中最为痛苦的一年。邓稼先做了2次大手术,3次小手术,他在所剩不多的生命之中,还在不停修改我国今后核武器进展的建议书,重病时一直说的话是:"不要让人家把我们落得太远……"。
对邓稼先的解密,一直在他去世1个月才被准许。医院背着许鹿希给中央军委递了一个报告,中央军委认为,邓稼先一辈子隐姓埋名,在他去世前一定要对他解密。
于是这个曾经人间蒸发28年之久的伟大科学家,在一夜之间,相关事迹刊登在《人民日报》、《解放军报》之上。许鹿希当天接了无数电话,每一个人都是来询问她邓稼先是否还活着。许鹿希绝望了,她深知邓稼先时日无多了。
这一年,耗费了许鹿希28年的期待。她曾经因为邓稼先的离开而歇斯底里得痛苦着,而后,一切回归平静。如果归来是如此,那还不如一直杳无音讯,至少,还能知道他是好好活着的。
许鹿希和邓稼先是在1953年结婚的,婚后两人生下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那是1958年的那年盛夏,某一个傍晚邓稼先比平常回家晚了许多。许鹿希记得他回来的时候,4岁的女儿典典正在和2岁的儿子平平玩耍,许鹿希询问了一句:"今天怎么这么晚?"邓稼先只是点了点头,简单吃饭之后,他沉默地坐了半晌,就独自上了床。
邓稼先对许鹿希只交代了一句,他要调离工作,做什么工作,去哪里,要去多久,都不能告诉许鹿希。许鹿希恳求留一个信箱的号码,可以和他通信,邓稼先怎么都不愿意。邓稼先一夜都没有睡着,而许鹿希也没有睡意。他们两个人之间有一种默契:许鹿希支持邓稼先的工作,从此不再问及此事。
那时候的许鹿希不过30岁,邓稼先34岁,孩子还很小。许鹿希难过、沮丧、不解……但看到丈夫的态度如此坚决,他知道邓稼先选择的是一件比他生命更加重要的事情,为了这件事他可以远离他的双亲、妻儿,只有这件事才能让他感觉到活着有价值。许鹿希知道,不做这件事他会后悔一辈子,她终究没有阻拦。从此之后,邓稼先如人间蒸发一般,他不不能发表学术论文,不能公开作报告,无法出国,他在哪里,在做什么,许鹿希一点线索都没有。
丈夫突然消失,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音信,许鹿希忍受过多少身边人的猜测,他们说许鹿希和邓稼先离婚了,连孩子都不能理解自己的父亲。在孩子、老人生病之时,在亲戚朋友逢年过节团聚之时,她却始终是孤身一人,默默而坚定得等着。
电视剧里都是这样演的,许鹿希在听闻原子弹爆炸成功的当天,高兴地热泪盈眶,又蹦又跳。而实际上,1964年10月16日下午3点,原子弹爆炸成功的那一刻,许鹿希正在北京医科大学的实验室之中做实验,她根本不知道邓稼先参与了我国原子弹的研制工作。
原子弹爆破成功的消息传到了中南海,当时周总理和聂帅就在电话旁,他们将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毛主席,主席提议将这个好消息压一压,看看国外的反应。所以,我国原子弹成功爆破的消息,其实是日本抢先报道的,许鹿希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她在广播之中听到了正式通报,满街人都在外面欢呼,大家高兴得又蹦又跳。许鹿希隐约感觉到邓稼先参与的就是原子弹的研制工作,她没有过多兴奋,而是觉得心一沉,似乎终于安定下来。
原子弹爆炸成功了,邓稼先对家人依旧一个字没有提,其实家人都已经心照不宣。许鹿希的父亲许德珩和中国科学院的副院长严济慈是好友,原子弹爆炸后,严济慈来许家做客,许德珩拿出报纸对着严济慈说:"谁有本事能把中国的原子弹搞出来啊?"严济慈哈哈大笑:"这就要去问问你女婿了。"两名拄着拐杖的老人心照不宣,虽然当时原子弹的成功并没有和丈夫的名字关联起来,但许鹿希心中却充满着满满的骄傲和欣慰。
有人问过许鹿希,为何能忍受和丈夫分别28年?
许鹿希和邓稼先的童年,伴随着抗日战争的阴霾记忆。他们跟随着家人仓皇难逃,疾病、恐惧和饥饿让无数难民死在异乡。他们目睹了侵略者的暴行,看到无数无辜的同胞惨死在日军轰炸机的炮弹之下。山河破碎,同胞流离失所,成为那个年代的少年人心中一块永远都不可能愈合的伤疤。
正是因为从没有忘记过这段国仇家恨,没有忘记过一个弱国必须要面对挨打的事实。所以邓稼先在美国拿到博士学位的第九天,就迫不及待得返回了百废待兴的中国,并且和心爱的恋人许鹿希如愿以偿地在一起。
新中国成立之间,不休的战火让许鹿希心无所依,新中国成立之后,她收获了事业的成功,家庭的美满,婚后安逸的五年,许鹿希一生之中最为幸福的五年。而从1958年的那个盛夏开始,许鹿希就生活在对邓稼先的思念之中,直至今日。但许鹿希从不后悔,她说:"我不仅见过洋人,还见过洋鬼子;不仅见过飞机,还见过敌人的飞机在空中盘旋轰炸自己的家园;不仅挨过饿,还被敌人的炮火逼着躲进防空洞忍饥挨冻。因为有了这些经历,才使她能够理解邓稼先,理解他因为要造原子弹而和我分离28年之久。"
从结婚一直到今天,许鹿希都没回过怀宁。邓稼先是因为工作太过繁忙,而许鹿希是不敢回去。邓稼先去世之后,每一次家乡怀宁的亲戚来家中做客,许鹿希都会热情招待,希望他们能够多留几日,询问他们怀宁家乡的发展状况。但无论家乡的人多么盛情邀请,许鹿希都不愿回去:"我确实很想回邓稼先的故乡看一看,但是我又不敢……我怕看到稼先故乡的山山水水,又让我想起他……也许我是一个脆弱的人,不够坚强……"
对于邓稼先的名誉,许鹿希维护到近乎执着的地步。邓稼先走后,经常又记者来采访许鹿希,他们都非常惊讶于这位"两弹元勋"家庭生活条件的简陋。他们向许鹿希要了邓稼先的生活照片,提议将照片合成在豪华的居室之中或者庭院里,佯装成条件优越,幸福美满的家庭,而许鹿希严词拒绝了。她说:"他们怎么弄别人我不管,但我绝对不能答应他们对稼先这样做!稼先生前从不追求物质享受,一生事实就是,如果我那样做,那是我对稼先的侮辱。"
邓稼先在核试验基地的一切,即便他回到了家中,还是一个字都不和许鹿希说。在他去世之后,许鹿希用余生去寻找丈夫这28年的痕迹,她想知道丈夫这些年到底做了什么?原子能事业到底是怎样的事业?
多年之后,他在二机部副部长赵敬璞家中看到了邓稼先的照片,那是他在研究基地主动要求拍摄的唯一一张照片。拍摄这张照片不是因为纪念某一个研究成果,而是因为邓稼先觉得这可能成为他死亡的最后纪念。
那是一次空投预试,氢弹从飞机上面掷落下来,但是降落伞没有打开成功,直接摔落在地上。氢弹没有爆炸,却摔碎了,核弹是无论如何都要找回来的。没有准确的定位点,一百多个防化兵地毯式搜罗都没有找到。邓稼先心急如焚,亲自去寻找,也许这氢弹就只认他这个主人,最后还真是被邓稼先找到了。邓稼先不顾辐射,用双手将碎弹片捧起来,也因此受到放射线的侵害。
邓稼先意识到这已经对他的身体产生了影响,从不在工作时拍照的他主动要求同去的赵敬璞一起拍了一张照片。这张照片被妥善保存了下来,但因为害怕妻子担心,邓稼先并没有带回家,而是由赵敬璞保存着。当许鹿希看到这张照片之后,心中悲戚万分,赵敬璞将照片交还给了她。
从那一天开始,许鹿希就像上瘾一样研究起了原子能。她记得在邓稼先弥留之时见了杨振宁,那时候的他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露出了"夙愿已了"的微笑。杨振宁非常震撼,昔日儿时的伙伴,因为祖国的事业奄奄一息,他们拥抱合影,一场见面之后,许鹿希继续不停地为邓稼先擦去身上的血……
许鹿希联系了杨振宁,他给她寄来了两本最基础的原子能英文文献,她开始像一个学生一样,一点点重新学习。她的邻居都是这方面的专家,她不懂的地方就去询问,随着学习的深入,她越来越能了解邓稼先所做的一切。
她依旧守护着这28年空荡荡的家,子女们大了,从前不了解父亲的他们,一直到中年才能释怀。许鹿希不再像从前那般辛苦。她将邓稼先生前用过的一切东西都妥善保存,在她的世界之中,邓稼先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她。一切便如1958年前,邓稼先每天上班回来都会和孩子们玩耍,如果拿了额外的稿费,他会高高兴兴带孩子们去买玩具……
许鹿希说:"他们那代人做了他们那代人应该做的事情,完成了那代人应该完成的使命。接下来的每一代人,都应该做好每一代人应该做的事情,完成应该完成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