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画 / TingTing
来源公众号 / 晚安祷告
作者 / Lilian
编辑 / 大宝
（封眠）
夜莺没有哭泣。
在雁离去后不久，她终于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深深地坠进了树洞里，甚至来不及再寻来羽毛将心口的伤损裹起。黑暗的沉眠如死亡笼罩她的身躯，呼吸逐渐稀弱，每片羽尖亦冷得彻底。
饱含着阳光的落叶们包裹着她，将她埋藏起来，老松树亦垂下自己的枝子来，是为了掩盖这小树洞，更是为了日后落雪时，不要让雪花的喧嚷打扰她的宁静。
“唉……我可怜的夜莺。她是那样爱大雁，他却偷走了她的心。她痛的那么深，这份痛夺去了她的生命。”小仓鼠感叹着，抹着眼泪。以后再也听不见她唱歌了吧？小花栗鼠把留给夜莺的松子埋起来，埋在不同的地方。她们还是经常去拜访夜莺的树洞，把秘密和森林里发生的事对着树洞讲出来，尽管她们知道夜莺可能已经再也听不见了。
但是安心，她只是睡着了，在这沉眠中踏进了栩栩如生的梦境里。且还听得见她们的声音。
在梦里，她看见荆棘每根枝条都充盈着生命的绿意，其上开出诸多亮黄玫瑰一如同人鱼散漫在腰背的长发，让人想起阳光充沛且明媚的五月。有极乐鸟好奇地轻啄着花瓣，感受那娇嫩的柔软。
在梦里，她听见雁飞越过山谷时快乐的啸叫，在那里他与雪白天鹅不期而遇。他们在空中嬉戏，听上去是那样快乐，能让人遗忘一切忧伤的回忆。
也许，你们若从没有遇见我，都会比现在要快乐得多吧？
(幽梦)
夜莺黯然地想，她不止一次怀疑过自己存在的意义，为了爱?为了失去?还是生命的本质就是如此?喧嚣虚空，本就毫无意义?
也许，不如归去。
生命本是一无所有从虚无之中来，在死后又孑然一身离开身体归回到虚无之中。谁在世上不是过客呢？
“夜莺，不要这样想啊。”一个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语气温柔，音色动听，好像其中藏着一双含笑的眼睛。
原来我的梦境里不止自己一个吗？夜莺被惊了一惊。但这个声音并不让她感到害怕，更像是偶遇久未谋面的旧识朋友一样，有一种莫名的亲切熟悉让她安心。
夜莺回过头来，看见一个少年向她走来。
啊！是他！
夜莺分明是记得的，是同一个少年，他曾在一个清晨出现在巨人的花园。那时园里满了暴风雪，没有人肯在百花齐放之春靠近那个孤独而暴躁的巨人。
是他亲手敲开了巨人的门，微笑着让巨人看到万物生机勃发的一瞥。后来巨人终于收整了一园荒芜，打开自己的心门。春风吹进园子里时，她还在园中月桂上看叶间细碎日光闪烁，停留在枝头仰颈高唱。
那时夜莺还未曾遇见荆棘，只是一只单纯而明快的鸟儿。
后来巨人离开这个世界时，也是他做引路人将巨人引去了天国的园子，那里永无冬日，万物喜悦繁荣。那地方夜莺也是很想去的，但苦无引路人。
不曾想今日却遇到了，莫非离去的时候真的到了?
“耶稣，我不知你我竟有再逢的一天。如今你是要来带我走的吗？”夜莺感到自己语气里还蕴了几分期待。
“哦？就这么匆匆离开这世界?你竟无一点不甘心么？”耶稣笑说。
竟以问题来回答我的问题……夜莺刹那间不知当如何作答，遂开始低头思索。
所谓不甘并非完全没有，毕竟她在这世界上经历过的时光着实极短暂。可自从她把心冰封住之后，她便对世间万事无所好奇亦无所欲求。虽仍有很多风景是未曾看过不错，但她总觉得，这些风景美丽与否，甚至存在与否，皆是与她无干的。
是啊，被冰冻住的心一如凋零在极夜的花苞和尚未开始便宣告放弃的梦想。这寒冷足以彻骨，虽不将再使她感受到痛苦，可生命中亦无喜乐使她的情感繁茂复苏。只有无限接近死亡的麻木，几乎让她以为她的灵魂会永远这样极致寂静地冻住。
这样单调的日复一日可以算是另一种形式上的煎熬，可只有这份冻结才会让她觉得安全，不会被悲伤打扰。
也许她只是习惯了这份寒凉，习惯得乃至于恐惧改变。
“其实你并不是真正地在活着。”
“是的，我知道这样的我并不是真正在活着。可我已经不知道要怎样才可以活下去了。”贝加尔湖冰封的湖水里冻着的那颗心啊……此时似乎正是在把它所感受到的寒气渗透进夜莺的胸腔里，让她微微颤抖。
“夜莺，你可想过你来这世间的意义是什么?”耶稣这样问着夜莺的时候亦定定看着她，眼神中有一种静默的力量。温暖坚决而源源不断地辐射散发着，好似光源。这让夜莺觉得，不管她说什么都没有关系，哪怕是被她藏在最深处的隐密、丑陋与伤痕都可展开在这人之前。因为自己是被眼前这人全然接纳的。
“实话说……现在的我并不知道。曾经我以为来到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事是爱与被爱。但如今我发现，无论是爱还是被爱，都让我感觉心力交瘁。”夜莺叹了一口气，
“我这么说很奇怪吧？毕竟……对于大多数生灵来说，爱是温暖，是本能，是羁绊，是赖以为生之物。但它也让人窒息，疲惫，在无法回应的时候会感觉沉重负累。我在奋力拥抱着荆棘的时候，也将自己全部的重量寄托在了它身上，或许它不能承受，所以默许我逃走。而后来，也许不止是雁想要逃离，我也在疲倦中渴望解脱，因为我不能给予他所想要的回应。我不去埋怨我曾承受过的任何痛苦，能接受它们，只是心如死灰。或许，期待你领我进乐园，是因为我还渴望逃离。”
夜莺笑得疲惫，嘴角里有苦涩。
耶稣轻轻摩挲着夜莺小脑袋上的羽毛，夜莺放松地闭上了眼睛。她知道她很安全，因为眼前的这个人永远都不会伤害她。
“夜莺，你要知道，每个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上，都不是徒然的。”耶稣伸出手，低着头慢慢擦干夜莺身上的泥水污渍。但自己的眼泪却落在夜莺的心口上，滑过被大雁撕的稀碎的绒羽，穿透沾满干涸血迹的棉花，咸咸地让夜莺感到些许温度并隐痛。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为了什么才创造我。”
“你的歌声是为了赞美生命而存在的歌声，也传递你生命的力量与热度。你所吟诵的，是让在黑暗极夜中痛苦挣扎的生灵们得到治愈与温暖的歌，是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宣告曙光到来的歌。夜莺，你生来是赞美的歌者。”
夜莺感觉到心头的冰默然化成泪水流下来，冲刷掉她身上的血痕与伤口，荆棘刺穿她的心，她不曾哭过，大雁撕碎她的绒羽又夺走她的羽翼，她也只是感觉疲倦麻木得彻底。唯有这一刻，她像一个孩子在疼爱她的父亲面前，哭的无所顾忌酣畅淋漓，像是要把浑身的戾气与力量一起随着泪水哭尽，把身心的血迹都洗刷干净。
耶稣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抱着她。
“耶稣，所以……你还不会带我走是吗？”
“总还会有再见的那一天，夜莺，你在这世界上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完。等到那天来了，我会亲自卸了你一切的重担，歇下你所有的工，怀抱着你回到乐园中去。天使都会来迎接你，为你奏乐欢呼。当你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想想，总会有这样的一天。”
“可是耶稣，我好害怕，我还是对黑暗怀着病态的恐惧和依恋……如果你不在我身边，我会不会又回到从前?”
“夜莺，我应许你，我常与你同在。你翻开圣经的时候会看到我曾经留在这个世界上的话语，我欢欣在花朵的蓓蕾里，沉睡在树木的枯枝里，奔跑于穿过林间的风里，闪耀于贯穿天空的极光与银河里。但凡你呼求我，我一定会听见你的声音，无论你在何方何地。然后我会照着你的需要来回应你。现在，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去吧，不要怕。”
夜莺再次闭上眼睛，耶稣的温度还在，温润无声地给她传递着力量。身体感受到了松针粗糙扎人的质感并雪松的温馨气息。她苏醒的瞬间，一束覆盖在银河之上的极光落在她面颊上，好似抹香巨鲸掀起的波浪。她默默地支起身子看那光影，直到东方的天际微微发亮。
我会好好活下去，我答应你，我会好好活下去，直到我再次遇见你的那一天。
一步一步，心口的伤抽痛起来。但她步伐依然坚决，门口的飞晤鼠仓鼠松鼠土拨鼠和花栗鼠听见她的生息，喜极而泣地来拥抱她，要将她们积存的果子给她加添心力。她却微笑着缓缓推开。
“对不起朋友们，我不该欺骗你们。你们总是说觉得我的心很平安又温暖，其实不然，这里只是一团永远不会跳动的棉花，它反应的是你们的温度。”夜莺拨开心头的绒羽，把棉花指给她们看。“并不是大雁夺走了我的心，是我自己决意要将其留在即将被冰封的贝加尔湖。现在，我需要你们的帮助，请随我去湖边，我要将我的心取回来。”
她们小心地呵护着她，抱扶着她，宛如呵护水晶初雪一样脆弱的生命，反倒她自己对自己的身体使用得漫不经心粗略随意。
终于，在极光停留的尽头，湖水上的冰块倒映这极光的影，并满银河的满天繁星。
曙光来临，她听见冰块破封的声音，宛如雷霆将大地震撼。一道裂纹在冰面上蔓延滋长，让光洁如镜如璃的湖面崩溃碎尽。水声淙淙，封住她心灵的那块冰随着水声盈盈上浮，被她拾起，拥抱着以眼泪来温暖。噗通，噗通……那是生命的声音。
光曾满岸，月满西林，风常吟唱，我曾爱你。
此刻，贝加尔湖的夏季拉开序幕，极昼来临，光明与生息重返世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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