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翼围，在所有的照片中呈现为端穆、稳定、渊深又孤寂的表情。仿佛什么也不能再将他从时光深处惊醒。我们或轻或重的语声、脚步声，惊叹的目光或犹疑的表情，故作姿态的留影，蹑足而行的好奇和小心翼翼的惶恐，不经意间手指拂过木栏惊动的尘埃，搅乱的光线，都不能将他惊动。
四层楼，一百三十多个房间，三千七百多平方米的体量，四百多年时间的长度，曾经容纳、叠加的身影，附着其上的爱恨情仇，都成为这座老宅沉甸甸的私藏和回忆。相比之下，我们的身影是那么匆促、轻飘，可以不落痕迹。
燕翼围之名，据说取自《山海经》中的“妥先荣昌，燕翼贻谋”，有深谋远虑、荣昌子孙之意。可这座费时27年修建的围屋，毫无燕翼的轻盈之感，他庞大、坚固、深邃，呈方方方正的口字形，外墙环堵，高达十四余米，让人恍惚觉得，燕子一旦飞入他的场域，就再难展翅飞走。
与他庞大的体量不相协调的，是一扇内敛而窄小的门。作为整座围屋唯一的进口，门有三层，外铁制，中闸门，内木质，将围屋里热气腾腾的生活景象轻而易举地锁闭在高墙之内，让窥探无门，让侵略无路，让逃逸无法。
此刻，门收敛了森严、坚硬之气，显得平朴无奇。在门旁陡窄的楼梯口，我们遇见了一位穿蓝色布衣的老妇。她拿着锄头和铁桶，是还生活在这围屋里的屈指可数的几人之一。她从我们身边走过，始终半埋着头，面容仿佛藏匿进岁月深处。唯有她弯驼的背，恍如一个僵硬的问号清晰地呈现给我们，触目，惊心。她，仿佛是这座庞大而渊深的古宅的遗存，带着时光灰扑扑的呛鼻气息。
如同时间在一个人身体中缓慢地沉积与流失，留下一些同时带走一些，渐渐地，一个人就成了这般模样，一座围屋也成了这般模样。
我踏木楼梯而上，穿行在空寂的长廊上，从不同的角度探触这座古宅，平视、俯视、仰视，凑近某一细部察看，从半敞的窗棂眺看全景，目光越过鱼鳞般的屋脊，那层层叠叠间潜伏的无数褶皱，是我的目光难以抵达的……
我总对一座老宅抱以深深的敬畏，尤其是这样一座曾经将一个家族的日常吐纳、恩怨情仇都包含其中的庞大老宅，之中积淀了太多时间的碎屑，细切，深邃，繁杂，我匆匆探触的目光实难洞彻。
在一些房间的门侧，挂着福字和大红纸上写的春联，一块面目素净的搓衣板，干枯失水的丝瓜和柚子皮。柱上垂挂下来的竹簸箕里，晒着干萝卜丁或空空如也。旧家具随意堆弃在走廊上，残碎的桌椅板凳，漆色剥落的木沙发。竹竿上一件件晾晒的衣物在微风中轻轻摇摆，仿佛还滴着水。底层一两只鸡在卵石地上踱步……这细细碎碎生活的影迹，却又因人的空缺而显得愈发空寂。四层楼，更多的是一间间被锁闭的屋门，内里光线幽暗，任由灰尘堆积。
再无喧腾的人气，将这一座庞大的围屋充实，填满。如同骨质流失的老人，燕翼围宽大的骨架，不可避免地会在某些时刻“咔吱”作响。
可是这座围屋有过自己的好时光。他将赖姓子孙环护在自己的翅翼之下，让他们从中原颠沛流离而来的身体、惶恐不安的心，得以歇息，复原，重新获得能屈能伸的弹性。让一个在迁徙中变得松散的家族，重新紧紧地抱拥在一起，在南方之南、一处名龙南的山野之地，继续繁衍生息。
十四余米高的外墙，筑基是宽厚的麻石，两米的厚度足以让任何入侵成为徒劳。加上四角凌空高峙的炮楼，顶层环设的五十多个枪眼，还有窖藏食物的旱井和蓄水的水井，用糯米粉、红糖、蛋清搅拌粉刷的内墙，可在危机之时剥落煮食……整座围屋在设计上如同一个严密的防护系统，足以让客居南越之地的北方家族，安心落户，扎根，繁衍。它的形态将一群客居者的心态和智慧展现无遗。
从顶楼石垒的枪眼望出去，四周散落现代形态的民居。一栋新修的红砖楼房，刚刚搭起骨架。更多的新屋在建造中，它们不复是围屋庞大的体量，独门独户，自我圆满，也自我孤立。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远走他乡，追寻更加自由自主的生活之路，传统家族的凝聚力在现代社会日渐式微，成为传说。
围屋的石壁间，长出了郁郁的青苔和草叶。草叶一蓬一蓬，见缝生长，像一簇长而密的睫毛，搭在燕翼围的门楣之上；或将凌乱的影姿，倒映在井水之中。柔软与坚硬，青葱与古老，蓬勃与端凝，彼此映衬，平和地镶嵌在时光之中。
听当地人说，每年端午时节，围屋前因建房取土而形成的水塘里会举办龙舟赛，而围屋内会摆置千人宴席，短暂地恢复喧腾的景象。这一天，子孙们云集而来。燕翼围仿佛睁开了眼睑，表情肃穆又温和地注视着流进淌出的人们，这些曾受他荫庇而得以繁衍生息的子子孙孙，似石壁间、井沿上的青草，郁郁葱葱。
那一刻他的表情，我们或许曾在自己年事已高的祖父脸上看到。
关于“燕翼围”
燕翼围位于江西省赣州市龙南县杨村镇杨村圩, 始建于清顺治七年（1650），清康熙十六年（公元1677 年）完工，系清初富户赖福之及其长子赖从林倾两代之力建成。
围屋坐西南朝东北，面阔41.5米，进深31.8米，占地面积1367平方米，高14.3米共4层，是赣南地区现存最高的客家围屋。全围以厅堂为中轴线，四面对称建房共136间，建筑面积3741平方米。
燕翼围布局科学，结构严谨，是生活功能完善，防御体系突出的多功能建筑。于2001年7月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五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燕翼围所在杨村镇杨村村于2012年12月17日入选住房城乡建设部、文化部、财政部公布的第一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
素材来源：江西日报 作者：王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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