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游伟,原载《书声》2010年
在伟大的哲学著作《理想国》中,哲学家柏拉图设想有这样一群居住在暗无天日的洞穴里的人们,他们被绑缚手脚与脖子,眼睛因此只能看到远处的洞穴墙壁,在他们身后很远处,一堆熊熊篝火兀自燃烧,在火与洞穴人中间有着一道矮墙,沿着墙走过的人以及他们所携带的器具,在洞穴墙壁上投射出模糊变形的影子,对于洞穴人来说,他们所看到的这些影子成为惟一的真实。悲天悯人的哲学家将不能认识到理念的人们比拟成可悲的洞穴人,一群以荒诞为真实而不知真理为何物的人,他并因此号召人们要走出洞穴,走到理念的阳光普照之处,去认识真理。当然,在柏拉图的故事中,首先是先知(哲学家)走出洞穴,将外面所见的一切告知给洞内人,大家由此开始真理之路。
善良的柏拉图并没有设想那些认识真理之后回返洞穴的先知在教化洞内人时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我们所能知道的是,千年之后,布鲁诺因为宣扬日心说被活活烧死。布鲁诺以及成千上万与布鲁诺同命运的先知先觉者的死,提醒着我们,真理与谬误之间存在着几乎万难穿越的障碍。真理如何传递给群众,谬误如何被消除,听起来似乎很形而上,但是只要我们明白“真理”这个书面的词汇所指称的其实就是“真实、真相”这一生活的现实时,一个形而上的问题就被划约为技术性的操作:交流。
交流就是把我知道的告诉你,把你所想到的告诉我。听起来很简单,但是操作起来却有着很多难处。不诚实自然是交流的首要难题,如果我明知事情为假却向你言说,你言不由衷却信誓旦旦,交流因此外表热烈内里荒诞。又假若我固执己见,你坚持真理,不欢而散倒好,万一你有强权我有暴力,结局难免以血肉模糊收场。不过这些都不是这里要说的情景。这里要说的是,在我——你之间,荒诞的真实如何成为真实的荒诞。
很耐人寻味的是,荒诞似乎只是到了现代乃至后现代才成其为问题。在诞生于前现代的小说《格列佛游记》中,作家斯威夫特展开奇诡的想象,让主人公格列佛历经小人国、大人国、飞岛、慧骃国,穿行在各种离奇事件之间,然而有趣的是,主人公对于自己所经历的一切荒诞的真实坦然自若,作者对此也并无半点为难。
斯威夫特惟一所设想到的问题只在于这些离奇的国度使用的是不同的语言,这本来最有可能造成交流的障碍——想想我们有多少关于翻译的小段子就可以知道,然而主人公偏巧“从小就有很好的学习语言的本领”,并且每到一处都有专门的人员对他进行当地语言的教育与训练,问题被轻而易举地化解。更有趣的是,传递一个荒诞的真实,向从未眼见这些奇妙国度的人们介绍自己的经历,在格列佛这里从来没有遇到难处,他的听众几乎都是很有耐心地听他讲那些荒唐的事情,而他几乎总能够及时地提供各类物证。从小人国被救时,格列佛有比老鼠更小的牛羊为证;从大人国回欧洲后他甚至还可以在欧洲展出自己从大人国搜罗的纪念品,甚至送了三根硕大的黄蜂刺给英国的格雷萨姆学院(英国皇家学会所在地);而他在大人国所居住的那个硕大的鸟笼,虽然给营救他的海员带了了困惑,甚至一度怀疑他神情是否正常,但是这依然没有造成多大的障碍,耐心的船长在听完了他的整个叙述,看到他拿出的由大人国国王的胡茬做成的梳子以及其他一些在那个国家搜罗的珍奇玩意之后,顺理成章地相信了格列佛。在大人国的生活的时间长了,格列佛有点不适应英国的生活,但是“事隔不久,我和家人及朋友就趋于正常,彼此理解了”。
惟一给格列佛带来较深远影响的,是在慧骃国的那段岁月。在领教了慧骃们遵循理性的生活之后,他对野胡产生了深刻的厌恶,以至于重新获救之后他甚至都不愿意听到救命恩人的声音,因为当恩人们开始说话时他觉得这就像“英国的一条狗、一头母牛或者慧骃国的野胡会说话那样荒谬可笑”。格列佛的“心理障碍”最终并没有被克服,回国后的他不能接受妻子的拥抱,无法无与妻子同床,不与孩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不让孩子们牵自己的手,甚至干脆买了两匹小马在家,每天花上大把的时间与小马四目相对,只有在闻到小马们的气息时才来点精神。然而慧骃国那荒诞的真实并没有或得任何与英国生活中的常识性的真实交锋的机会,格列佛深深第憎恶野胡,他认为英国的一切都是野胡与野胡行径,这种霸道的固执阻隔了任何交流,荒诞的真实最终没有被接受为真实的荒诞。对于这部本意上属于政治讽刺小说的作者而言,格列佛的坚持传达出的无非只是一种批评:一种英国人尚在洞穴之中的谴责,一种希望英国人能走出洞穴的希望。政治的愿景压倒了叙述内在可能的张力,这使得政治变迁之后,人们已经无法理解这本小说的本意,而他简单的叙事也无法再吸引读者的注意。
不过这一切却被将小说翻拍成电影的导演看在眼底。在后现代的语境中,导演完全没有兴趣关注斯威夫特那些年代久远的政治讽刺,他几乎是单刀直入地将格列佛在几个世界间穿行时遇到的障碍列为主题,在演员五迷三道的表演中,电影中的格列佛尝尽了被怀疑、被委屈、被耻笑的屈辱,甚至最亲近的人也不愿意相信他口中的那些荒唐言辞个习惯了日常世界的人谁能相信什么小人国大人国,更别提什么能开口说话甚至比人类更理性的马了。惟一掌握真理的人成了众人眼中精神分裂的危险分子,家庭几乎到了妻离子散的边缘,然而就在掌握荒诞的真实的格列佛就要崩溃之时,几头无意中钻进自己口袋的小羊莫名其妙第出现,又恰好在关键时刻被发现,物证再次拯救了贫弱的言辞,精神病回归成英雄,荒诞的真实终于被接受为真实的荒诞。电影开始其乐融融趾高气扬起来,不过万一那几只小羔羊没有出现呢?如果没有所谓的物证来拯救呢?惟一掌握真理的人会有怎样的命运呢?抓住了主题的导演终于浅尝辄止,我们也没必要要求一部商业的电影去探索彻底的虚无。不过问题是不是因此并不存在?
《理想国》中的洞穴人所见的也许确实虚妄,但是万一有人所见的虚妄确实真实呢?上帝的儿子死了,这何其荒谬;上帝的儿子被埋葬之后竟然又复活了,这又是何其的不真实。不过,你不信是你的事,还真有人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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