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开路是北京一条胡同的名称,大致方位在东单路口北,协和医院的对面。在城市改造和发展的进程中,这条原本就普普通通的胡同越来越显得无足轻重。1960年代,我在这条胡同住过,我所上的小学也在这条胡同里,就叫新开路小学,1990年代曾举行过它的百年校庆。
杨家(母姓)搬到新开路是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原来遂安伯胡同的住房被交通部看中,要改造成宿舍楼,那个三进的大院子卖了万把块钱,而买新开路胡同的小四合院只用了一千多。和我妈妈一家一起从遂安伯搬来新开路的还有杨家的房客——画家王叔晖先生。当时的甲51号、调整后的56号这个小院,一度只有客主两家,相处融洽得很。叔晖先生毕生未婚,按北京的老例,对长辈未婚女士要按男性称呼,我妈妈就拜了叔晖先生做干爹,同时随其习画。那时,这条胡同里有一家很有名的餐馆,名叫康乐,是一位格格开的。在附近的栖凤楼胡同住过的吴祖光是康乐的常客,黄宗江去那里吃饭,竟有一次是梅兰芳先生请客。宗江对梅先生说:“我是闯宴来了。”梅先生毫不见外地让他同桌坐了下来。我的老奶奶——妈妈的奶奶,也是康乐的常客,她去吃饭,是要把菜汤儿都倒进小瓶带回家来的。
杨家的住房后来日渐收缩,我住那里时,家中仅余北房4间,东南西房都住进了外人,叔晖先生的单位给她安排了住房,老奶奶依依不舍却又无奈地与她告别。后来继续紧缩,全院住户达到了六七家。仅留给杨家两间北房,我舅舅和舅妈陪老奶奶,还有一个保姆,那是最拥挤不堪的岁月。1974年和1977年,我的外公杨联陞(哈佛大学教授、汉学家)、外婆缪鉁两次回国探亲,一辆接待方安排的吉姆轿车载着他们屡次开进新开路。此后杨家的住房才略有调整,然已不在此院。舅舅搬出,好在不远,老奶奶终老于此。
新开路胡同里最讲究的两栋建筑都属于协和医院,较大的一栋是协和的护士宿舍楼,灰砖墙,颇威严。到了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我上小学时,似乎里面住的已不止是护士了,护士的家属、孩子都成了住户,其中有的孩子成了我的同学。另一栋建筑是个二层的小洋楼,也是灰砖的,但在外形上比护士楼考究。以前我不知那里住的是什么人,最近去新开路,见到大门口的牌子,写的是协和医院院长楼。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曾住过的是哪位院长,都早已搬走了,后来布衣书局曾短暂进驻,我也进去挑选过旧书。协和医院还有两处讲究的宿舍院,一在新开路南边的北极阁胡同,一在新开路北边隔一条胡同的外交部街。北极阁这个名字很怪,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自记事起,也没见过这条胡同里有什么“阁”。它的名气,远远不如南京北极阁的名气大。北极阁的那个大院里也有我的同学,有时我们也去那个院子玩儿。我进过一户方姓人家的房间,他家姐妹三人都上了新开路小学,后来才知道方姓人家的户主曾是协和医院的一任院长,名叫方圻,早年曾分别与黄宗江、李德伦同过学。
离开新开路多年后我才知道,杨家迁入此胡同之前的十多年,小泽征尔也在新开路住了5年(1—6岁)。自1976年起,小泽来故居探望多达七八次。其中有陪他母亲一起来的,也有抱着他母亲的骨灰来的。遵照他母亲的遗愿,老人家的部分骨灰装在一瓷瓶中,埋在了曾经住过的院子里。小泽对老邻居都非常好,某次来时带的礼物是每家一瓶五粮液,某次是每家一张票,邀请老邻居们到人民大会堂看他指挥的音乐会。
新开路这名字透着一股新意,其实远在明代它就存在了,当时叫新开口;乾隆年间始称新开路胡同;宣统时索性简称新开路。《京师坊巷志稿》曰:“正蓝旗官学在此胡同内,民国时常山会馆、安陆会馆、丹麦公使馆在此。”想象一下,这条胡同在历史上还曾有过颇热闹的时辰。我推测,那正蓝旗官学的位置就是后来的新开路小学。记得那年校庆活动时,张居仑校长特意介绍,我们这所小学的前身,是清朝八旗子弟第五小学。我就读的时候,校门是个大门洞,进大门后左拐,左手一排南厢房,尽头是厨房,坐西向东的房间是校长室。右手是矮墙。院内建筑方整,正房坐北朝南,两间大教室,当中的夹间先后做过广播室和图书室,两边的耳房西为教室,东为教研室。东西厢房是四间教室。后院是二层小楼,教室四间。楼下的偏房是教研室,楼上的偏房是单身教师宿舍。东侧还有三排瓦房,教室五间,居中那排瓦房显然是后建的。再东边是面积不足一个标准篮球场的操场,操场的北端是音乐教室。如果不算音乐教室的话,全校的教室只有16间,而我们年级就有6个班。这个比例显然不能保证全日制,那就只好俩班合用一个教室了。即便是这样,我对新开路小学依然充满美好的记忆。
新开路胡同与周边的结构关系也挺有意思。西口副食店(整条胡同里唯一的商店)旁有条小巷,这端在胡同里,另端面朝马路(或曰大街),名叫小新开路胡同。通向北极阁胡同的三个巷子,分别叫北极阁头条、二条和三条(有点麻将牌的意思吧)。靠近东口那边的一个巷子叫火神庙,庙倒没有见过。火神庙的南口就是长安街路边,往东南斜穿,还有几个小巷,这个叫方巾巷(多雅),那个叫象鼻子中坑、后坑(多俗),按说还该有前坑,但我不记得了。我记事时,康乐餐厅已经搬走,乐家药铺的一个门面也成了陆姓同学的居所。那时新开路与北边的西总布胡同之间没有小巷连通。我们小学旁边的煤厂、胡同东口对面的文具店,西口的副食店、附近的德昌厚食品店、新华书店和大华电影院,是与我们的生活关系最密切的店铺。再多走几步,还有理发店、三洋委托行以及把着东单路口西北角的东单菜市场、东单食堂和邮局。不夸张地说,几乎每家店铺我都有一些特殊的记忆。例如,有一次我去文具店买东西,看中了某样文具,标价两毛。我兜里仅有一毛八,全部交给售货员后,人家说还差两分钱,我振振有词:你再找给我两分钱,不就等于两毛了嘛!售货员哭笑不得,那表情,分明是:这孩子,连加减法都没学好呢,就敢自己买东西来了。
记忆、回忆越多,越难描述现在的新开路。二十年前,我穿新开路而过,胡同还基本完整,十年后就只剩半条胡同了。东边那半,连坑“巷”带“坑”,都焕然一新,变了模样。一道铁栅栏,就横在杨家曾经所在的56号,且已一横多年,杨家小院亦已片瓦无存。想再向东,不拐向西总布胡同,是绝对走不过去了。这道栅栏,这个切口,过于生硬,似乎比硬道理还硬。城市要改造,要发展,我都同意,胡同的原住民也没有因此而露宿街头。我只是觉得,在高楼与平房之间,在广厦与胡同之间,当现代与古老携手之际,是不是不要对往昔那么不屑一顾。
小吟:回首处,少年欢乐新开路。新开路,老生重走,怎不糊涂? 西进容易东难出,童谣伴我画平庐。画平庐,纸上忆往,毫端已秃。
可题《忆秦娥·新开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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