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失联
1985年,我在陆军第一集团军纪检办公室当主任。第二年正月初三,不识字的父亲跟着在上海警备区工作的表弟到部队来看我,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来我的小家。
那时从我老家到浙江湖州军部,坐汽车、火车要转五次。由于春运火车特别挤,在河南郑州转车时,父亲和我表弟走散了,他上了车,表弟却没上去。父亲身上只有到上海的火车票、几元现金,还有带给我的土猪肉等家乡特产。他非常节省,在车上不舍得买吃的,一直饿着。
火车到了苏州,他就下了车。后来我问他为什么在苏州下车,他说有好几个当兵的下车,他就跟着下去了,哪知当兵的走得快,一会儿就不见了。
父亲除了知道我的名字和我是个当兵的外,其他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找到儿子的部队呢?
苏州人听不懂父亲的话,他就凭着儿子是当兵的这一特点,见到穿军装的就求他们帮他找儿子。别人问他儿子在哪个地方当兵,是干什么的,他只会一遍遍重复“儿子叫陶正明,当兵的”。这么简单的信息,别人自然没办法帮他。
严寒的冬天,雨夹雪下得很大,父亲不停地走,走了一天一夜,沿路不断地打听。初五下午,他看到一个军营大门,当兵的拿着枪站岗,他立刻像遇到救星一样,赶忙请战士帮帮忙。
但由于父亲提供的信息过于简单,又是农民穿着,衣服湿透,背着布袋子,哨兵只当他是个上访的,或是讨饭的,或是精神病人,几次驱赶。父亲就是不走,他认为在这里安全踏实,因为有当兵的站岗,就能够找到儿子。天黑了,别人晚饭都吃了,父亲还在墙边蹲着,嘴里不停地说:“我找我的儿子,他是当兵的!”
(入伍新兵在火车上向亲人们挥手告别。新华网摄于广西,2013年9月5日)
2
转机
事也凑巧,父亲找到的这个部队是军炮兵旅。那天旅政治部陈副主任正好坐车回家,父亲知道坐小车的是当官的,就去拦车,大声喊“我要找儿子,儿子是当兵的”。
车停了,陈副主任问父亲是哪里人,儿子叫什么名字。父亲回答后,陈副主任立即指示值班室电话询问,联系上了我。当时,我和家人正在为走失的父亲焦急万分,突然听到电话那头父亲亲切而熟悉的声音,顿时又惊又喜又难过!
陈副主任立即通知了组织科(师以下纪检部门设在组织科)林超科长。因为当天太晚了,苏州到湖州的公共汽车已经停班,林科长就把在家的干事全动员起来,派人把父亲接到招待所,叮嘱伙房做饭,并搬来煤球炉子,帮他烤干衣物。不一会儿,父亲就吃上了热腾腾的肉丝面。
这一夜,尽管卧室、床和铺盖是他有生以来见到的最漂亮、最舒服的,尽管他两天两夜未合眼了,但他想儿子、想儿媳妇、想孙女,一直睡不着,不停地起来看窗户外天亮了没有。初六一大早,林科长陪父亲吃了饭,把父亲送到长途汽车站,买好票送上车,目送汽车远去才离开。
3
相见
我和妻子早早赶到湖州市长途汽车站等候着。父亲下车看到我们,满脸笑容,连忙说:“你在这么远的地方当兵,这一趟真是怪难的,你们快去谢谢那几个领导。”
我连忙从父亲肩上拿下包裹,背起来,带他回军部的家。妻子去帮父亲买帽子、衣服。在车上,父亲讲了他路上的遭遇,我听着听着泪水止不住地流。
到了军部,女儿见了爷爷有点陌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爷爷,发现我俩长得像,聪明的她一下子就明白这是自己的亲人,是爸爸的爸爸。
她扑进爷爷怀里,哭着说:“这几天,爸爸妈妈天天念着爷爷,担心你走丢了,我没有爷爷了!”
女儿哭了,父亲哭了,妻子哭了,我也哭了!父亲用手抹干脸颊上的泪水,对女儿说:“孙女乖乖,你要好好读书认字,你爷爷就是因为家里穷,从小没上学,是个睁眼瞎,来找你们才吃了这么多苦。”
听了父亲的几句话,女儿不哭了,好像一下子懂事了许多。她读书从未马虎过,这是最值得爷爷骄傲的事。
妻子给父亲买了新衣服,又让他到军人服务社澡堂洗了澡。
父亲换上了新衣服,戴上了新帽子,一下子显得年轻了许多,驼着的背也挺直了一些。我们陪着他到湖州照相馆照了一张相,这是他这辈子留给我们唯一的珍贵相片。
父亲劳作惯了,闲不住。吃完中饭,他就帮我种菜(那时工资少,军部在乡村,我们种了几块地),种好菜,他又到处找活干。我劝他多歇歇,可等我们上班了,他看到警调连战士在打扫军部大院,便去和战士们一起干,铲杂草、通水沟、扫树叶。战士们开始不让他干,后来知道是我的父亲,就主动给他水喝,拿毛巾让他擦汗。
4
告诫
星期天,我陪父亲到杭州去玩。第一站看西湖,听说景点要花钱买门票,他就说:“这有什么看头,不就是一个大水塘吗,我们老家哪个湾子没有?不过,这个塘大,塘边上栽的树、花、草,比我们那里的塘边好看。我回去后也要照这个样子做,让湾子的塘四周也好看。”
一听说到了岳王庙,他主动要进去看。他仔细端详着岳飞的坐像,对我说:“我从小就听说书,最爱听杨家将、岳飞的故事。岳飞也是个当兵的,他母亲在他背上刺了‘精忠报国’几个字。”我带着他去看那四个字,他突然冒出一段话,深深触动了我:“这几个字这么大,要用好大的墨块,肯定很重,够岳飞背的哟。当兵就要当岳飞那样的兵!”
(图为武警武汉支队的新兵们重温军人誓词。新华社|史伟2011年3月摄)
中午,我俩找了一个小饭馆,点了两个菜一个汤,打了四两酒、两碗饭,花了十多元钱。他一再说太多了,太贵了。最后剩下些残汤剩饭,他把这些都倒进汤碗,吃得干干净净。晚饭我们是回家吃的,他说中午吃多了,晚饭就不吃了。
过了几天,我到无锡市一八一师去组织纪检干部集训,为时一周。父亲提出和我一起去,我就带着父亲住进五四一团招待所。第一天晚饭时,王敬喜师长、赵太忠政委知道了此事,特意赶过来,用师农场的自酿酒宴请我们父子俩,我甚为感动,终生铭记。
当我父亲知道是两位师长(他不懂政委是什么官,我只好说也是师长)来陪他吃饭时,一下子站起来,两条腿不停地抖,头上直冒汗,话都不敢大声说,他说从来没这么近看过这么大的官。
王师长和赵政委哈哈大笑,一边劝他喝酒,一边对他说,你儿子干得好,年纪轻轻就正团了。父亲见到了两位师长,又喝了不少酒,那天晚上特别兴奋。回到房间,他拉着我坐在他床边,拍着我的手,不厌其烦地说起旧话:
“老大呀老大,不管你在部队里当什么,四邻八乡的熟人见到我,说我有两个儿子是当兵的,我就欢喜,干活不觉得累,走在路上都觉得比别人高一头!你爷爷经常对我和你伯父讲,人一辈子,再穷不摸错口袋,晚上睡觉不摸错床铺,再受冤枉都不要害人整人,逃荒要饭也要让儿女读书识字。这次见到你住的房子比我好,媳妇也能干,孙女也乖,学习好,我就放心了!我就来这一次,再不会来添事了!你多在部队里干活,不要回家,回来花工夫又花钱。我们在家不用你操心。”
我听得泪流满脸,泪珠滴落到父亲的双手上。过了几天,我送父亲到南京,他从南京坐轮船回家。这样安排,一是让他坐坐船见识见识,二是坐船舒服些,三是坐船比乘火车便宜。最后一条是父亲选择坐船的主要理由。
(图为长沙火车站,一位刚入伍的新战士透过车窗与亲人依依不舍地打电话告别。湖南日报|郭立亮2010年12月10日摄)
5
永别
父亲这次看望我们之后的十年整,我听了他的话,没有回过一次家。等我再次回家时,竟然是为他老人家去天堂送行!
听家里人讲,父亲临走的那天,吃好晚饭,看了两集《水浒传》,就躺下睡觉了。凌晨,他便安详地走了,他的心脏和大脑太累了,要休息了。
凌晨三时我收到噩耗,早上立即向政委报告请假。首长说:“原定上午政工会你还要主持,下午走吧。”下午,我在杭州殡仪馆买了一个大理石骨灰盒,乘飞机赶到武汉,又坐汽车颠簸到大悟,赶到乡下灵堂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我看到父亲静静地躺在那里,还是那么慈祥!我扑上去,将自己的脸轻轻地贴在父亲的脸上,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晕过去了。
一阵晕厥后,我睁开眼,对着父亲耳朵轻声说:“父亲呀,知道您不会责怪我们的,但我还是要对您说对不起,您一辈子吃了那么多苦,没有歇息一天,我也没有好好陪过您,我早应该多回来看看您。您走得太匆忙了,我工作的新单位您还没去过,为您准备的房子还空着。也是我们的无知和疏忽,没有给您体检,使得您生病了没有早治疗,走得这么早、这么快呀!”
刚刚67岁,生我养我的父亲!
文:陶正明,原江西省省军区政治委员。
本文编自《我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从大别山农家子弟到共和国将军的成长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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