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焱公子
来源丨焱公子（公号ID：Yangongzi2015）
【公子说】：
1.本故事取材于真实案例，但也没必要对号入座。
2.本文参加今日头条“金牌故事”活动征文，版权归属焱公子，侵权必究。
“陆总，能……耽误您两分钟吗？我、我想向您汇报一件事……”
晚上九点多，唯真背景调查公司。
董事长陆一平刚收拾好准备下班，一个怯怯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他转身抬头，看见是公司半年前招进来的员工江永康。
“来，进来坐在沙发上说，别拘束。”
江永康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身体仍有些僵硬。
在他眼中，这位董事长一贯不苟言笑。要不是直接上级周玫正好休假，这事自己又拿不定主意，无论如何他也不敢直接来敲董事长的门。
“陆总，是这样的，我这次背调的这名候选人……有点儿特殊。他的确是在工作绩效上造了假，但似乎又情有可原……我，很难受，不知道该怎么出这份报告……”
江永康不太敢直面陆一平的眼睛，他低着头，语气始终惴惴，将自己的思虑与纠结和盘托出。
陆一平双手交叉托腮，默默望着对面这有些手足无措的下属，内心莫名泛起一丝柔软。
他对这名新员工印象深刻——拘谨、踏实、较真，经常执拗于事件背后的真相，唯恐对不起雇主和候选人。一如当初的自己。
陆一平拍了拍江永康肩膀，轻轻一笑。
“这才第一天，你还有至少三天时间。放松点，三天后你若还没法决断，再来找我。咱们一起来解决。”
壹
进入唯真背景调查公司半年以来，江永康前前后后也接触了上百号形形色色的候选人，各行各业都有。毫无疑问，现在自己手上的这一个，至少占了好几个“之最”——最老实、最倒霉、最令人唏嘘和同情。
林坚，39岁，红魁通信有限公司前员工，应聘中国移通通信卉城分公司网络部总监一职。
江永康再一次端详着简历上林坚的照片——圆脸、微胖、笑容满面，心无城府的老好人模样。他在电话里的声音礼貌而恭敬，甚至，还有些唯唯诺诺。
最让江永康印象深刻的，是在信息收集完成时，这个林坚小心翼翼地表示，能不能给一个联系方式，手机或者微信都可以。
江永康有些讶异：这是他第一次遇到候选人主动向背调员索要联系方式。
按公司规定，为避免后续可能隐患，做背调取证时，通常只能使用公司座机电话进行联络，背调员也不得私下与候选人及证明人建立联系。
但在委婉拒绝后，林坚却仍表示，只是以防自己有什么疏漏，万一想起来，能第一时间联络补充。
在奇怪与好奇驱使下，江永康将自己的手机号告知了林坚。
就在几个小时前，他的手机响了，林坚打来的。
电话里的声音显得既紧张又可怜：“我知道您已经给我上级和同事都打了电话……对、对不起，我骗了您，我的绩效确实是被打了C——可我也是被逼无奈，实在没有办法……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您……能不能帮帮我？”
贰
江永康坐在电脑前，心情复杂地搜索着有关红魁通信有限公司的资料。
他当然明白，对背调工作本身而言，这是个无意义又浪费时间的举动——有关候选人林坚的背景调查，结论已经非常清楚：他的前上级已证明他在工作绩效上造假，他本人甚至都主动打电话来，亲口承认了造假事实。
既然事实清楚又毫无悬念，有关工作表现的核查项上，就完全可以直接出具代表严重虚假的红灯。
江永康右手握着鼠标，左键却迟迟敲不下去。
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感觉自己像一个刽子手，手中握着的，仿佛是一枚定时炸弹的开关。
林坚的声音又一次在耳边回响，无奈又委屈。
“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踏踏实实工作，安安稳稳养家。我没有什么奢望，从来，都不敢有……”
林坚，红魁通信有限公司前员工，在职7年，先后在红魁柳城、卉城分公司网络技术部任职。三个月前，他从红魁离职，之后向中国移通通信卉城分公司投递了简历，应聘其网络部总监一职。
作为国内顶尖通信运营商，中国移通也是唯真公司最大的客户之一。此次委托，本该由周玫亲手主抓以视重视，但适逢她有事休假，便保荐了江永康负责此事。
江永康一方面感激上级的信任，同时也感到了沉甸甸的压力，他知道，绝不能有丝毫差池。
客户在下委托时，也同时表明了有关林坚的看法。
“我们很看好他，沉稳、踏实、技术功底过硬，是个可塑之才。你们侧重了解一下他在‘德’方面的情况。
你们知道的，我们移通重才能，唯才是举，但其实更看重的是德行。德才兼备，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人才。”
德是什么？品德、德行。首当其冲，自然是诚信。
可，林坚确凿无疑地撒谎了。
在工作表现与绩效的自评上，他明明白白地写着：“……工作表现优异，多次获得客户嘉奖，公司历年绩效考核中，也始终排名前列……”
但事实是，他在红魁最后两年的绩效考核，上级给出的综合评定都是C。
江永康认真研究了红魁公司的员工考核机制，C当然不是什么好评价。恰恰相反，这是最差等级的评定。
更关键是，红魁还有这样一条明文规定：公司施行严格的优胜略汰制，连续两年考核为C者，将被公司清退。
因而，林坚也并不是如他简历所说，是自己主动离开红魁的，而是被强制开除的。
叁
在入职唯真做背调员之前，江永康就听过说红魁。
这是一家名副其实的传奇企业，从成立至今，仅用了三十余年时间，便打败了各大国际巨头，站在了通信领域设备及服务供应商的塔尖。
当然，在外人眼中，红魁最出名的，还是它的“狼性文化”——功必赏，过必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红魁崇尚艰苦奋斗，人人均以“奋斗者”自居。不仅仅在业内，即便横向对比全行业，红魁人的拼搏精神也是有口皆碑的。
当然，他们也享有远高于业界平均水准的薪资待遇。
与之相对的，则是异常严苛的绩效考核制度。
根据员工日常工作表现及目标达成情况，红魁的绩效考核被分为三档：A、B、C。
A为优秀，B为合格，C为不合格。打A者可获得职级提升，大幅涨薪；B者维持，普通涨薪；C者奖金严重缩减，不涨薪，连续两年被打C则辞退。
因与自身利益密切相关，末尾淘汰制又是最大的震慑，红魁的绩效考核制度成了悬在每个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迫使每个人都必须天然具备强烈的居安思危意识，始终如履薄冰奋勇争先，不找任何借口，始终以达成目标为己任。
这种狼性管理营造出的企业文化，不可否认正是红魁迅速崛起的关键原因之一。
只是凡事必然有其两面性，自上而下强制推行的绩效管理制度，固然最大化激发了员工动力，却也注定祸及一切的“意外”情形。
比如，年纪大了，一心想回家的林坚。
肆
江永康坐得有些乏，他站起身，望向窗外。窗外乌云密布，像是要下雨了。
他又一次想起昨天此时，致电林坚上级和同事们了解其工作表现的情形。
林坚这七年间曾先后在柳城、卉城分公司就职，其中前六年半在柳城，最后半年在卉城。
江永康虽都已通过自主查询的方式，获得了两个分公司HR的电话，仍是决定先从最后的卉城分公司问起。
毕竟前六年半都待得好好的，换了个地方却半年就走了，必然有值得挖掘的原因。
通过红魁卉城分公司HR，江永康顺利获得了卉城网络技术部主管和相关同事的联络方式。
“对，你好，林坚是我们部门的，我是他的直接主管何龙。
他很好啊，工作认真负责，技术也非常扎实。
人是内向了点儿，平时比较沉默寡言，但做技术的嘛，又不是销售对不对？
说起来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员工……公司毕竟有制度。他基本上，算是‘潜规则’下的牺牲品吧……”
“潜规则？牺牲品？”江永康听得一愣，“请问您方便详细说说么？”
按照林坚材料里的描述，他在红魁期间一直“表现优异”，是出于家庭原因和个人选择才自己主动离开了红魁，何来“牺牲品”一说？
“哦哦，不好意思，这个我不方便透露更多的。他的绩效也不是我打的。你问他柳城的前主管吧，他来我部门也才刚刚半年。我可以把他柳城主管的电话告诉你。”
大约是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多了，何龙在告知柳城主管的电话后就匆匆挂了机。
虽然内心瞬间因何龙口中无意透露的“潜规则”和“牺牲品”两个词而疑云丛生，谨慎起见，江永康并没有选择直接拨打后者提供的柳城主管电话。
至少，还是先问问林坚在卉城分公司的其他同事吧，看看又能获取些什么新的线索。
伍
“你是谁？背景调查公司的啊？哦哦了解，没问题，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
对端是一个爽朗的声音，“坚哥我绝对是服气的，技术牛，待人真诚，贼耐心，就没见他跟谁急过眼。不过公司这种高压环境，也不是特别适合他……总之还是祝福他啦，他这样的人，到哪里都肯定混得开的……”
“林坚啊？嗯，我和他算是同岗位吧，都是技术负责人，他是联信客户群的，我是移通客户群的。我印象中的他，不太爱说话，但总给人一种很踏实的感觉，非常称职……你问他为什么离职啊？年纪大了呗，毕竟快40了，公司虽然待遇好，工作强度还是太大了，如果有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去呢是不是？”
除了上面这两人，江永康还向他们问到了林坚另外两名同事的电话，从后面两人口中，听到的也是类似的话。
看起来，联合串供的可能性不大。
在卉城分公司的众同事眼中，林坚有着相当好的人缘，是个踏实、谦虚、乐于助人、脾气耐心极好的技术大牛。
那么到此，核心点就重新落回到了林坚上级何龙无意透露的“潜规则”和“牺牲品”两个词上了。
谨慎起见，江永康并没有直接拨打何龙给的电话号码，而是通过自有渠道找到了柳城网络技术部主管的联系方式。两相对比，发现是一致的。
从这位前前主管口中，江永康听到了另一番说辞。
“林坚这个人，怎么说呢？干活还是可以的，但就是死脑筋，遇到事情不知道转圜，大局观也比较差，经常得罪客户……你知道，我们公司的绩效是有规定的，必须有人背C。相比之下，其他员工表现更好，只能给他打了C……”
江永康翻看着林坚的简历，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质疑：“您好，我看林坚在柳城分公司在职时间是六年半，也算是非常长了。我想问问，他是一贯如此么？”
对面明显迟疑了，半晌才道：“也……不是吧，头些年可能还是不错的，不然早被干掉了……也就这一两年。老员工了嘛，老油条了。嗨，我也就当了他两年主管，红魁主管都是流动的，两三年一轮，我哪儿知道他以前的事儿啊……”
挂完电话，江永康耐着性子，继续拨打林坚在柳城分公司其他同事的电话。
出乎他的意料，连续问了两三个，每每涉及林坚被打C的原因时，对方都非常一致地保持了缄默，只说都是按照公司规定办的，具体并不知情。
陆
事情似乎变得复杂了，究竟谁在说谎？
卉城分公司的前主管虽对林坚赞许有加，话里话外却似乎在为他叫屈；其他同事对其评价出奇的统一与正面；
而柳城分公司方面，前前主管却明白指出林坚是因为工作表现不佳才被打的C，对此，相关同事却保持了沉默。
江永康足足想了一天，对应最初接洽时林坚的异常，正对该从谁切入再查举棋不定，林坚忽然打来电话，称自己已经知道他联系过上级与同事，并主动承认了绩效造假的事实。
“当初从柳城申请调来卉城，我只是想回家，和家人团聚，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只是想回家，想回家有错吗？”
从林坚怅然又不安的语气里，江永康拼出了事件的另一番轮廓。
林坚先前在红魁柳城分公司任职，一直作为部门技术骨干，每年的绩效也都至少是B+（良好）以上。
他妻子是卉城人，带着孩子，与娘家一直住在卉城。
随着年纪渐长，家庭矛盾也日渐激化，不管他个人还是家人，都强烈希望他能够设法调到卉城，一家团聚。
两年前，林坚终于鼓足勇气，向当时的柳城部门主管提出了调动申请。
头一年，主管满口答应，年底却因为部门缺人将他扣下来没放。
尽管没放，毕竟林坚是提出要走的人。在主管眼里，你既然有了这想法，便不再是我的人，这绩效C，不好意思只能给你了。
第二年，经过艰辛努力，林坚终于在下半年成功调至卉城分公司同部门，实现了愿望，但讽刺的是，因为本年内超过一半时间在柳城，林坚的年终考核将还是由原部门来打。这次，不仅仅是有想法，你都完全不是我的人了，这绩效C，你不背谁背？
连续两个C，就这样彻底终结了林坚7年的红魁公司生涯。
听完林坚的叙述，江永康仍长时间陷在迷惘中。他实在想象不到，所谓的狼性文化，竟变相催生出这样貌似顺理成章的结果。
可工作，难道不是为了生活吗？
想回家，有错吗？
柒
按照与客户的约定，五个工作日内必须提交背调报告，这已经是第三天。
江永康一度想去询问陆一平的看法，但一来看他太忙，二来自己还是憋着一股劲，想着若是自己就能解决而不是求助上级，总是更好的。
他打了数次腹稿，终于拨通了电话。
对象是林坚卉城分公司的同事，那个和林坚一样层级的客户群技术负责人。
对于江永康的再次致电，对方显得有些讶异。
江永康知道，这是一个赌。他选择直截了当。
“您好，再次给您打电话，仍是为了林坚的相关信息核对。昨天林坚已主动给我电话，亲口承认他的绩效考核连续两年都是C，也是因此被公司清退的。
按理说，既然候选人已经承认造假，背后原因已经不重要，我也可以出报告了。可这对他极为不利。
我试图向您表达的是，我不想这样简单粗暴。希望您能把您知道的都告诉我，这样，或许事情还会有转机。”
对方长久地沉默着，好半天才长长叹了口气。
“你们……真厉害，我一直以为背调只是走个过场就拉倒。行，希望你说到做到！
林坚没有问题，他……只是想回家。他快40岁的人了，不该回家吗？
可谁能想到，就因为这种事被他柳城的主管扣了两个C。我们何主管为他的事，都找到中国区和大领导开撕了，可大领导们说，‘哪来那么多例外？谁都来这样搞，公司还要不要运转？’一句话就给怼回来了。
……你说这种情况下，他求职简历怎么写？不修饰一下，谁能相信一个正常员工会因为这种事被公司开除？”
听完这名同事的回应，江永康又一次想起林坚最初坚持要他的联系方式，之后又主动给他电话承认造假——这，还真是个不擅长撒谎的老实人啊。
最后一个电话，江永康打给了何龙，林坚在红魁卉城分公司的前主管——那名同事提及何曾为林坚的事找中国区求情。这个细节，莫名戳中了他。
“你能帮他吗？真的能？”电话里，何龙的声音将信将疑，但最终变得恳切，“好，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我可以为我所说的话的真实性负责，每一句！”
捌
“陆总，我想向您正式汇报，有关候选人林坚背景调查的始末。”
在提前与陆一平预约时间后，江永康走进了董事长办公室。
陆一平抬起头，注意到这个年轻人面上的神情不再像三天前那般惴惴不安，语气也不再怯怯，透着掩不住的释然。
他笑了笑，示意江永康坐到会客沙发上，自己也坐了过来。
“收回‘汇报’两个字，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汇报的。来，我听你分享。”
江永康笑着点点头，长长出了口气，只觉得这几天从未有过这样的轻松。
“这件事，原本第二天就有事实结果了，可我就是不踏实，总觉得不该就这个样子。
一份只凭事实的报告当然容易出，但也很可能会直接断送一个候选人的前程。
这种感觉令我非常不安，甚至觉得，自己就像个刽子手……陆总，我是不是说得啰嗦了，我直接说结果吧。”
陆一平微笑着摆摆手，示意他继续。
“我重新致电了林坚在柳城、卉城的相关同事、上级，获取到他们的信任，结合林坚自己的解释，最终拼出了事实真相及背后的真实原因……
陆总，我最欣慰的事情并不是这个，而是当我向移通公司客户反映完所有真实情况后，他们最终表示理解，依然决定录用林坚。
陆总，我额外花了两天半，要的无非就是这个结果。林坚，值得拥有这份工作。他也一定能胜任新的工作。”
江永康说到后来，语调变得铿锵，目光闪闪发亮，脸上神采飞扬，没有丝毫疲态。
陆一平拍拍他肩膀，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平缓而充满力量。
“我等了三天，想要的，也是这样一个结果。我想告诉你，此刻，我和你一样欣慰！
给周玫打个电话吧，亲口告诉她，你做了件特别让公司骄傲的，了不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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