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09 期
马尾箩
● 王东梅
马尾箩是村里人用来筛面的工具,可是田娘却用它来给人叫魂儿。
一丈二的红布点上香,烧了,再用箩将香灰筛在灰烬上。红布原本是整张铺在地上,烧完,灰仍旧是整张的,香灰撒上去,就有了明明细细的纹路。田娘说,那都是你走过的路。然后指着一处说,就是这。你的魂就是在这丢了。田娘说得信誓旦旦,她身后的弥勒佛却笑得前仰后合。
我凑过去看,密密麻麻,蛛网一样,看不出是我走过的哪条路。田娘指给我看:喏!这条也粗也长,直通村口,是进村的大路。这条又细又短,搭在大路边上,是条岔路。岔路不出头,就是三岔路口。离着村子最近的三岔路口在哪呢?
田娘很认真地思摸着,蹙起的抬头纹像弓起的弯弓。
三岔路口?
突然,田娘一拍大腿。我也就是在那一声脆响里突然地灵光一闪。
田家坟!
我的头皮狠狠地麻了一下,赶忙拽住我妈的衣襟。
田家坟是以前老田家的祖坟。田举儿那个月子里死了的媳妇就埋在田家祖坟旁边的白桑树底下。
白桑树就在三岔路口边上。
说起来田举儿也是个没良心的人,年轻轻的媳妇过门不满一年得产褥风就死了。月子里死的人怨气重,田家人嫌晦气,草草葬在路边。可怜的人,还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丫头。田举儿也不顾念旧情,一年到头也不去祭拜。倒是村里平整坟地的时候白白便宜了田家人得了一大笔拔坟的钱。按说,得了钱,田家就该把坟迁走,但田举儿已经续娶了老婆,不过问这事。田举儿不管,田家人更是没人管。到最后,乡里的挖土机过来,忙活了三天三夜,田家祖坟留下的坟坑,连同田举儿媳妇的坟都没了踪影。倒是那棵白桑树因为年深日久,枝繁叶茂,就幸免留了下来。
每天上下学我都要经过田家坟。田家坟已经没了坟地,只有那棵白桑树还孤吊吊地立在路边。
湛青的叶子,在风里摇啊摇。摇得树上的桑椹由青、变白,由白、变黑,最后一颗颗被风吹落,吹干。可是,任是村里最淘气的孩子也不敢爬上白桑树。听人说,每到夜静的时候,总有个女人在树下嘤嘤地哭。
那是啊!这媳妇怨气重啊。田娘说着,拉过炕上的簸箕。满满装了一碗小米,蒙上红布,在我头上摇来摇去。口里,念念有词。
人死了,应该胆子就大了吧?像田举儿的媳妇,她是不是就爬上过白桑树,站在树上,向着田举儿的家遥遥地望。她是望见了田举儿,还是田举儿的新媳妇呢?她一定是望见了田举儿的新媳妇,才会坐在树下嘤嘤地哭吧?
我的身子又抖起来。
田娘掀开红布,碗里竟缺了老大一块。田娘摇头,跟我妈说:孩子眼净,吓得不轻啊。我妈也吓得不轻,把我揽在怀里,死死地箍着。
田娘又装了米,蒙上红布,在我头上摇,口里依旧念念有词。米装了三次,碗里仍有个小缺口。田娘说:明儿再叫吧。这个死鬼呀委屈呀。说着,眼神向西边的院墙瞟了瞟。院墙过去,就是田举儿的家。
我妈拉着我回了家,把我按在炕上,让我好好睡一觉。我就真的睡了,一直睡到天都大黑了。我出了一脑门的汗,觉着身上轻快多了。想着,田举儿的媳妇一定是从我身上走了。
第二天上学我就绕着田家坟走了。
晚上回家,我妈说田举儿的新媳妇赶集路过田家坟,朝着白桑树望了一眼,回来就开始头疼。疼得龇牙咧嘴。我问:找大夫看了?我妈说:田娘给她叫了魂儿。叫了三次。碗里的米缺的一块一块的。
田举儿的新媳妇也就真地病了。跑医院,打针,吃药,拖拖拉拉闹了好些日子,也是不见好。田娘说:有债不还,吃啥药也白吃。田举儿的新媳妇就拉着田娘的手,不撒开。
田娘就又烧了红布,用马尾箩筛香灰。
忽然有一天,田举儿拉着病歪歪的新媳妇去了原来的丈人家,把一直寄养在丈人家的小闺女接回了家。那闺女都会跑会跳了。田举儿和丈人商量,等开春了把媳妇的坟迁到公墓里成不成?丈人爹的眼泪就稀里哗啦地淌下来了。田举儿也哭了,哭得涕泪横流。
正晌午头,我看见田娘家的屋门大开着,田娘猫着腰,张一尾新的马尾箩。田举儿的新媳妇和小闺女坐在炕头上,田娘装小米的簸箕就摆在娘俩中间。小闺女把蒙着红布装满了小米的碗,在簸箕上摇啊摇,摇啊摇。掀开红布,碗里的小米就缺了一大块。小闺女就咯咯地笑,笑得八仙桌上的弥勒佛也跟着前仰后合。
我乍着胆子问田娘,马尾箩筛香灰真管用吗?
田娘拍拍我的头,看一眼弥勒佛,笑了:傻丫头,管用。管用的是心啊。没有心,哪有魂儿呢!
评 点
用马尾箩叫魂,叫的是魂,惊醒的心。
所谓的失魂落魄,不过是自己吓唬自己,或者是内心存着愧疚后的不安。田娘为“我”和田举儿的新媳妇两次摇起马尾箩,方法一样,目的不同。“我”是小孩子受到惊吓后的安慰,而新媳妇是亏欠小闺女、亏欠故去人的提醒,待做好自己该做的一切,自然心安,魂魄变归来。结尾点出“管用的是心”,让作品从一个略带迷信色彩的故事,在格局和品位上得到提升。
作者简介
王东梅,河北省作协会员。迄今已在《芒种》《小小说选刊》等发表作品上百篇,多次获奖并入选各类年度选本。中篇小说《舞事》获河北省第二届网络文化“五个一”作品奖,2016全国小小说十大新锐作家,出版《山坡上有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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