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霏(黄浦法院法官)
来源:庭前独角兽
我是一名家事案件女法官,我每周会见到不下十对痴男怨女。
我的记者闺蜜问我:“阅人无数”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我说,很难受,因为你需要介入一段段因果。
关于“颠覆三观”的那些狗血剧情
这是一个在电影里才能看到的真实案例。
妻子是个“妈妈桑”,在女儿不到一岁时就进去了。丈夫是个嫖客,嫖娼的对象是妻子“团队”中的莺莺燕燕。于是,丈夫,妻子,小姐就这样相安无事的在一个屋檐下同床共枕了两年,丈夫还与小姐生了个男娃娃。
节操限制了我的想象,污言秽语的对骂亦让我觉得这样满目疮痍的婚姻没什么维系的必要,然而,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面前:女儿的抚养权归谁?
身边同仁私下说:还不如送福利院。
我找女孩过来谈了一次话。法庭门口,我看到了庭上嚣张跋扈的男人蹲在地上给女儿寄鞋带,捧着一把剥好的栗子送到女儿嘴里,然后为她擦了擦嘴角的残渣。
纹身刺青,脏话连篇,杀马特头?都不是。女孩白白净净,算不上优雅但温文尔雅,我很难将面前这个不卑不亢的姑娘与一个原生问题家庭联系起来。
这个谈话我做了整整一个小时,但无论我如何去试探女孩是否是真想跟父亲,她呈现给我的故事始终都是这样的:她从小和爸爸弟弟相依为命,她几乎没见过她的妈妈。
“有爸爸就够了。”
是的,她的记忆中没有妈妈。而至于弟弟是否同父异母,父亲与几个女人姘居,对她而言并不那么重要。长大后,她脑海中的童年画面是:谁在冬天的早上给她捧了一把热腾腾的栗子。
或许,她的母亲也是一个舔犊之人,十年的囹圄生活后,她在法庭上迫切地希望弥补这些年对女儿亏欠的神情我不会忘记,但与此同时,我想到了我三岁时的一段经历——
由于工作繁忙,母亲将我寄养在山西的外婆家,我每天都问外婆,我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而一年后,母亲来接我时,我竟然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都无法开口叫她一声妈妈。长大后,母亲问我那是一种怎样的心理,我说,虽然小,但我有怨气,我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因此,较之于父亲私生活的混乱,母亲缺位十年的“冷伤害”或许更难复原。
平心而论,这对父母的糟糕半斤八两,但在法庭上,这样毁三观的狗血剧情并不少见。涉世未深时,我以为所有家庭的不美好不过一句“不再爱了”,而阅尽百态后,我却突然意识到:
这世界上有许多不美好已经颠覆了理性人的三观,他们真真实实的存在,但如若必须在这些“双差”中做出抉择,在无法两利相权取其重的情况下,两弊相权取其轻也是好的。
最后,是什么让我将天平倾向了一方呢?或许是父亲系鞋带的那个弯腰,或许是女孩的那句“有爸爸就够了”。
但我只是人不是神,我并不那么确定,兴许离开法庭后这变成了一个讽刺的反转剧。但那一刻,我还是愿意相信:
人性是多维度的,“同一个人的内心,你可以发现卑鄙和伟大,恶毒和慈悲,仇恨和慈爱,他们并行不悖”。
即便那个判决是我作为一个家事案件女法官,最为纠结惶恐而惴惴不安的一次博弈。
你问我为什么不喜欢审离婚案?
因为许多牵扯到情感的问题,没有对错之分,只有对人性釜斧底抽薪的拷问。
而这对于内心温润而柔软的女法官,是痛苦而纠结的抉择。
我毕竟不是泰美斯女神,蒙住双眼的裁判或许是女神天衣无缝的杰作,而我还是需要一双有温度的眼睛去凝望世界,虽然有暗角——
但正因万物皆有裂痕,阳光才能照得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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