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死了两千多年,但是这位始皇帝留下的遗产实在太大,大到每一个中国人都必须继承。兵马俑、长城这些世界第N大奇迹,在秦的遗产清单里只是小CASE;真正厉害的是车同轨、书同文、统一度量衡(今天世界上还有些国家没能做到这些),中央集权,郡县制,法制,两个方向的疆域框架,以及浇筑在每个中国人灵魂深处的大一统意识。
大秦如此之“大”,就连它的灭亡,都改写了中国人的精神底色和历史规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泥腿子也能坐龙庭,这是中国特有的历史现象;在世界上很多地方,千百年来都是几大豪门轮流坐庄,百姓只能看着。
正因为大秦很“大”,关于秦始皇、秦帝国的任何新说法、新材料,都会超越史学或考古领域,引起广泛的关注。
正所谓,生生死死秦始皇,千秋万代中国人。
出土《赵正书》带来震撼:
我们还能相信《史记》吗
事情要从北京大学2009年获得捐赠、入藏一批海外回归的珍贵竹简说起。这批竹简共3346枚,包含17种抄写于西汉中期的古书,其中有一部《赵正书》。《赵正书》主要记述了自秦始皇第五次出巡回程途中病亡,秦二世继位后诛杀诸公子大臣,直至秦亡国的历史过程,总字数近1500字。《赵正书》部分内容与《史记》相似,但在一些重大史事的记载上与《史记》差异很大。如,《史记》记载秦始皇死后赵高、李斯等秘不发丧,篡改诏书立胡亥为二世皇帝;《赵正书》则称二世胡亥继位是秦始皇听从李斯等的建言后明确认可的。
《赵正书》本身的真伪是没问题的。尽管没有明说,但大家都知道这批竹简是盗墓者挖出来,流失到海外,然后由北大征集回国。而伪造三千多枚竹简,伪造竹简上17种古书,伪造几万古文字,这是不可能做到的。换句话说,书是真的,在西汉那个年代,真的有这种“秦二世合法继位”的说法。
这就带来一个重大问题,我们还能相信《史记》吗?
有的学者说话看似谨慎一点,说这是“历史记忆的战争”,把《赵正书》和《史记》置于争执的两端、等量齐观,其实已经是暗暗抬举了《赵正书》一把;有的学者干脆就说,“西汉初期流传有关秦代的文献,具有多种版本,司马迁只是根据自己的价值判断,选取了其中的一种文献而已。”就差说司马迁随心所欲构建历史了。至于一些自媒体,直接就“标题党”,《司马迁的史记“可能”记错了!》《对秦朝的认识被颠覆》云云,所在多有。
之所以如此,一是人们对“出土文献”的信心;二是人们对于新材料、新发现、新观点的热衷。如果出土文献带来的新发现竟能够推翻《史记》,而又与大秦帝国的生死密切相关,那简直就是“狂欢”了。
历史难道是这么不可靠吗?构建、书写、颠覆与重构,这些现代西方的社科话语,就这么在中国五千年历史园地里通行无阻吗?
负责整理《赵正书》的北大相关人员,始终不大愿意正面表达观点:《赵正书》那些与《史记》严重相悖的情节,到底是可信还是不可信?后来用了一个说法,是“西汉前期人讲述秦末重要史事”。“讲述”这个词,在这里也显得很中立、很模糊。最后有些北大学者称:《赵正书》应属于“小说家言”。可是“小说家言”又是什么意思呢?
面对可能到来的“狂欢”,北大历史系教授辛德勇站了出来,用一部《生死秦始皇》,正面解决了《赵正书》带来的问题,顺手还破了几宗大秦历史疑案。
辛德勇抽丝剥茧破疑案:
《赵正书》是那个年代的坊间段子
辛德勇的办法并不神奇,就是老老实实深入文本研究《赵正书》。他的研究,就从这部书为什么叫“赵正书”,以及这3个字在简片上的位置开始。然后他上下纵横,运用各种历史材料,要找出、证明《赵正书》在中国浩如烟海各种“书”中,到底属于哪种书,应该是个什么地位和分量。
他又进入《赵正书》叙事内部,尝试按照《赵正书》的讲述来复原历史场景:秦始皇知道自己快死了,他找来最有权威和能力的大臣李斯,表达了对自己死后权臣内斗的担忧。然后李斯开始讲述自己立下的功业:如何为秦国建章立制,如何整饬军队,为秦打下多少江山……
这剧情不对啊!这时候的秦始皇,最担心的就是这种功臣能臣权臣;精明如李斯,难道不是应该表达自己的忠顺、老实、听话?
其实李斯这一段论功摆好自我肯定的话真实存在,《史记》里也有这段内容,但不是在这个“秦始皇临死”的时空,而是后来秦二世清洗李斯,李斯在狱中上书请求活命时说的。两相对照,谁更合乎情理,是明摆着的。
根据辛德勇分析,《赵正书》中,类似的不通不妥、不合乎人物身份、不合乎历史事实之处有好些。他认为,《赵正书》与《史记》所依据的,很可能是同一份历史原始资料,但是《赵正书》出于某种目的,把一些材料进行了搬运腾挪,留下了若干“不合榫头”之处。
《赵正书》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原因就是他是“小说”,而且很可能是我们今天见到的唯一一部接近完整的、西汉时期的小说。
这小说当然不是曹雪芹的小说。《汉书·艺文志》有云“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辛德勇根据后人的一个注解“偶语为稗”,终于抓住了《赵正书》的本质:偶语。“偶”在此通“寓”,偶语就是寓言;《赵正书》是西汉的政治寓言,是那个年代的纪实文学、坊间段子。《赵正书》的作者为了表达“权臣内斗殃及百姓”和“不听谏言导致亡国”的中心思想,把秦末那段历史作了剪裁。
解剖《赵正书》有意外收获:
“焚书坑儒”不是那么回事
一旦对“偶语”有了自己的解释,辛德勇“顺理成章”就破了焚书坑儒的案子。
此案管总的是李斯一句话:“偶语诗书者弃市。”但是疑点很多:李斯自己就是大儒荀子的门生;在焚书坑儒之后,秦朝宫廷仍然为儒生设置了官职,“编制”还不少;那个年代,各种礼仪、政务活动中不谈论诗经、尚书简直不可能。
现在这些疑点都能够说得通了:秦始皇和李斯不是要对付儒家或者儒学,他们要惩办的,是借着诗经尚书来“说事”、以古非今的行为。
事实上,在那个时代,诸子百家之间并不是壁垒森严、泾渭分明,反而是互相渗透借鉴。秦始皇重视儒家,因为儒生在制定秩序方面有专长;而儒家本身一直有改变和适应,比如孟子的主张不被各国君主接受,荀子就转为更加现实的一面,教出了李斯韩非这种学生。
再往深了说,车同轨、书同文,本就出自《中庸》,是儒家的理想,被秦始皇给实现了。在“焚书坑儒案”之后,大侦探辛德勇破获的大秦疑案还有好几宗,他抓住了《赵正书》这个线头不轻易撒手,在秦汉史料中狠下了一番功夫。其实《生死秦始皇》只写了第一部,根据他公众号的透露,在续篇中还会有一些更加“劲爆”的内容,比如秦始皇其实是死在海上。
辛德勇本意绝非追求劲爆,恰恰相反,他相信《史记》等传世典籍。
当年殷墟遗址出土,证明了《史记》记载的殷商以下历史是事实。后来兵马俑出土,侧面证明了《史记》中那些惊心动魄的记载——秦始皇如何大修陵墓、如何设置机关、如何以水银为江河大海、又如何灭口工匠——也都是事实。
表面看来,那些都是机密,应该是司马迁想象或者“构建”出来的;但是进入21世纪后,国土资源部等单位成立了考古工作组,对秦始皇陵做遥感和物探考古。他们在秦陵园封土堆探测到,下面有个规模庞大的、强异常的水银高密度区。
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轻易不能动摇!
辛德勇说:“我绝不相信正史里讲的都是真话,里面总有不可靠的东西。但是所谓的可靠不可靠、是否有价值,都是在比较中我们才能下结论。到今天我都认为,如果我们站在一个比较的角度来看,没有任何文献——包括出土文献、野史、外史能比得了正史。正史能让我们更多地、更全面地了解过去的时代。这就是《生死秦始皇》写作的基本立意和主要的立脚点。”
(本文转载自《长江日报》2019年11月5日13版:读+周刊)
《生死秦始皇》
辛德勇 著
9787101139051
58.00元
秦始皇巡游南方时病死沙丘,秘不发丧。胡亥得赵高、李斯之助,矫诏即位,却登基不过三年便身死国亡。这段载于《史记》、流传千年的史实,近来竟因西汉竹书《赵正书》的出土而备受质疑。
辛德勇教授从解析《赵正书》的形制入手,通过对读《史记》与《赵正书》,一方面论证了《史记》等传世文献的信实性,另一方面则揭示了《赵正书》作为小说的性质,进而重新定义了汉代及其以前的“小说家”。与此同时,本书展现了以“焚书坑儒”而留下千古骂名的秦始皇,其重视儒生与儒学的一个侧面,梳理了这天下第一位皇帝的姓、氏与名,破解了某种程度上决定秦朝命运的宦官赵高的身份之谜……在提出并解决了一系列常人习焉不察的“小问题”之后,秦王朝波澜壮阔又众说纷纭的兴亡大历史随之露出了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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