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我考上了中师
作者 ： 杨静修
1982年的夏天，是个多雨的季节，闷热闷热。老人们凭老经验说，今年黄河一定要决口。接到上级通知，村里以生产队为单位，修一个大木筏，以备洪水突至，老弱病残在上边“逃生”，洪水要来的传言更加真实可信，家家户户准备了炒面，人心惶惶。
我家房屋高出地面三尺的地基土台已经被雨水埋没，全村的主路和街道都是水，和村里偌大的池塘连在一起，一片汪洋。我们去村西北两里地的初中上下学，全是呼啦啦蹚水，靠着水中树木的导引摸索步行。
中招这一天，父亲跟我借了一辆破旧自行车，也是对我的最大支持，寄予了深厚的希望。
现在的中招高招，不见得能决定你的一生，改变你的命运，那时的中招高招，一定能决定人的一生，“鲤鱼跃龙门”，彻底大翻身。
我报的是小中专中师。考上了，不再是农民，吃商品粮，上学不拿学费，吃饭有三十斤粮食补助，毕业包分配工作。许多忘记初心，违背誓言的中师生，靠着关系，堂而皇之，当上了乡长、局长或者书记。
出发时，母亲递给我一个特意给我做的用手绢包着的白馒头，我挂在车把上，她不放心地推推，轻松地舒一口气，看着我笑，没说一句话。父亲严厉的脸有了笑容，少有的亲切，走近我说：“不要慌张。考上了是你自己的福。”
一切都是很平常，很随意，很安静的。
考点儿在十里地之外的冯村中学，我骑车技术差，东歪西扭，玩龙一般上了路。
走到大功河大辛庄桥上。我小学的一个要好的同学看到我，从后边喊我，他早不上学了。我回答着不敢扭头，他继续喊，我回头看他，车把向右扭动，我的腰身一拧，噗通，人和车一起掉进河里。自行车没了踪影，水埋没到我的脖颈。
天不杀傻人。汛期的文岩支渠，经常是波涛汹涌，大有冲垮堤岸之势，不知道啥原因，这一天水势减小许多，水面落下几尺。同行的几个人把车拉出来，我像是在梦中，两眼含泪，懊恼地说：“不考试了，你们走吧。”两个同伴儿劝慰我，说一定等我。
回家的路上，脑子里一片黑暗。“秀才赶考”的故事不停浮现。一举子往京师赴考，仆役挑行礼随后。行到旷野，忽狂风大作，将头巾吹落。仆人大叫：“落地了”。主人心里不悦，嘱咐说：“今后莫说落地，只说及第（地）。”落地能说及第，落水该如何解释？我想到了最接近的词语：落花流水。今年肯定要名落孙山，没希望了。
想到一向严厉的父亲，我放慢了步伐，看到湿漉漉的衣服，看看东边已经升起的太阳，我又加快了脚步，抄小路飞奔。
到家挨了父亲一顿吵，换上衣服，那个白面馒头喂鱼了，我拿个黄面窝头，贼一般溜出来。
赶到考点，人已坐满。监考老师看我准考证模糊，带着怀疑的目光询问我怎么回事。问得我心惊肉跳，心慌气短。第一场考试语文，“匠心独运”的匠写成“匹”，“百炼钢成绕指柔”的比喻义脑子知道，只可意会，形不成文字，好在，作文我写得很有信心。
中午吃一块干馍，喝几口凉水，在学校后边破败简陋的休息室玩，几张光板床，大部分人躺下闭眼装睡，我思绪沉重，索性脱掉上衣趴床上，回忆和下午考试有关的知识。
床腿处，一张被脚踩了泥土印痕的破纸吸引了我，随手拾起来，拂去泥土，一看，是地理地图册南美洲那一页，智利巴西乌拉圭几个国家，看一遍没意思，不看又百无聊赖，就继续看了下去。下午的试卷，让我目光放亮，心花怒放，一道填图大题就是南美洲这一块形似三角形的地方。我充满自信，奋笔疾写，一扫心头的乌云，胸中的闷气。
考试结束，忐忑不安中，我整日跟着父亲搞建筑，搬砖提泥垒大墙，前途渺茫，心中焦躁不安，处处躲避着人，怕人问我：“考试得咋样啊乖？能吃商品粮不能？”
在家里，我格外勤快，帮母亲烧锅，给牲口淘草，换淘草水的活全承包下来。天要黑下来，我也要到田野割一箩头草，我怕我没考上，对不起爹娘，对不起平日为我付出的哥姐，我怕我父亲以后看不起我，他是村里建筑队的领工，属于知名人士，要面子。我平时上学，没有给家做出贡献。
还有一个念头在我心中潜滋暗长：我不想跟着父亲学木工瓦工，更不想当农民。考不上，我要离家潜逃，独自出去闯一闯。
苍天眷顾，这一年，我考上了中师。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全村知。”
那个时代，中师的录取分数要比县一中的录取分数高，这是我后来听说的。
惊喜也好，欣喜也罢，中师改变了我的身份。
但是，身份没有改变我的命运。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的老家在农村。我依旧工作在农村，戚城乡中；我依旧种地是农民，在田间辛苦耕耘。
在以后的生活中，我自己在改变自己的命运。星期天，假期和八小时之外，卖过冰糕，打过烧饼，开澡堂烧过锅炉，开商店卖过液化气，修理过煤气灶，自行车，电动车，摆地摊卖古玩玉石，不屈不挠，总是想当老板，想当作家，最后，还是坐家了！好尴尬！
做过许多错事，也受过许多委屈，也有许多自豪。
1985年毕业工作，工资是每月三十元。我说是练功夫。后来，这三十元也发不下来了。“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吃白菜的曹刿说得对。
曾经几次，好几次，我想辞掉“它”，真的。一次动了真的，不请假，去很远的地方玩一周，其实和讨饭无异，等着校长开除。
生活中我逐步意识到：前半生是别人考试自己，后半生才有资格考试别人。
尽管现在的我生活安逸，心中总有惆怅郁结胸中：有时候，成功也是一种断送。
时过境迁，几十年之后，有人问我，假如你当年没有考上中师呢？我充满信心的果断的说：“我比现在更强！”
谨以此文和参加中招高招的考生共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