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世界纯属非虚构
——“你原来多高的位置,公司老板,社会名流,还是原来是多矮的位置,现在好了,回到零了,大家都一样。从站立到躺下,坐到轮椅上面的这个过程,不是正常人可以体会的。”
宋宜川,34岁,中国康复研究中心的音乐治疗师。帮助瘫痪病人练习发声、唱歌的他,自己也已经在轮椅上度过了12个年头。
01
灵与肉重新排序
冷暖人生《音乐治疗师》
一年前,25岁的公务员“吴美丽”和朋友结束饭局,在路边打车时,一辆私家车飞驰而来。5个月后,等她醒来才得知,她的朋友已经没了。除了脑外伤,她的面部与声带都严重受损。
“有一天早上,她给我放了一首歌,是她自己原先录的。我看到她过去的照片,发自内心的赞叹——你真是位美女,声音也非常好听。说完这话,她的眼泪哗地就下来了。当时,我有点不知所措,真的特别感慨。我说,我叫你‘吴美丽’可以吗?从现在开始,宋老师答应你,帮你练声音闭合,练音色,重塑你的声音。”宋宜川说,那刻,从她的泪眼婆娑中看到了当初自己的迷离与恐惧。
宋宜川和“吴美丽”
重塑,对于死里逃生的患者,不啻于哪咤重生。然而,灵与肉的重新排序,崩塌掉的信仰重新建立,乃至情绪上的一次次重新调整,谈何容易?
“还有一位上了岁数的国企领导,他一想到自己这把年纪,还给家人添负担,就不想活了。”宋宜川都会鼓励他。“我们是‘战友’。如果论当兵,我比你早,你得管我叫‘老兵’——我这样都12年了,而你受伤才一年不到。”
当听到那位“新兵”跟他吐露,自己肩胛骨疼得难受,可家人不理解时,宋宜川问道,那种疼是不是像拿裁纸刀削剐身体一样?他自己也曾那样疼过——“疼起来时,两眼发黑。家人肯定不理解,因为他们没有体会过,那是神经疼。”
宋宜川和病人们
02
轮椅上的灵魂歌者
每天早上八点,宋宜川都会准时地出现在中国康复研究中心的音乐治疗室——因为,他是这里的音乐治疗师,病友们都尊称他为——“宋医生”。
每次坐上轮椅,去帮助瘫痪的病人练习发声与唱歌前,宋医生都要把自己拾掇得妥妥当当——服帖的衫衬、干净的白大褂、纹丝不乱的头发,整洁的笑容;总之,每一细节要求完美,要展现出他的内心没有倒下,灵魂没有萎缩。
宋宜川
“我觉得自己就是好看。”这位34岁的音乐治疗师想起当年,命运疾速逆行时刻,他的第一念头是告诉自己,身上不要有任何疤痕。很快心里就在说,这是不可能的。“我活着,却生不如死。”
梦想浮出
1996年,宋宜川在家乡安徽芜湖,狂热地收集起台湾歌手林志颖的专辑。他迷恋对方的一招一式,包括跳舞时的眼神,以及头发一甩一甩的动作。父亲是火车司机,母亲是下岗女工,平常靠四处打零工贴补家用——家境普通,成绩普通,与周围的小男孩一样,他的成长看似平静普通。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音乐能让他“与众不同”。
儿时的宋宜川和父母
“有一次,因为外面下雨,不能到操场上上体育课。看到大家乱哄哄的,老师说,谁上台表演一个节目?所有人都指向我。虽然有点害羞,但我胆子还是挺大。我给大家唱了一首歌,底下人挺配合的,跟着节奏挥着手。”那一刹那,宋宜川好像置身于上万人的舞台中央,所有人手上都挥舞着荧光棒,迎合自己的辉煌。
年轻时的宋宜川
——“十七岁那年的雨季,我们有共同的期许,也曾经紧紧拥抱在一起;”
听着林志颖的歌声,宋宜川也到了17岁。默默努力,争取各种演唱的机会,却始终求学无门的他,终于迎来了去北京读艺术学校的机会。
关键时刻,最能放大一个底层家庭的负荷与无奈。学音乐,当歌手——儿子的梦想对于母亲而言,昂贵又前途莫测。
“我妈觉得读出来不一定能找到工作,电影学院毕业出来还有送汽水的呢。可我爸却觉得我爷爷,我叔叔还有他自己,这辈子都是铁路工人,当夜班司机,眼睛都不能眨,实在太辛苦。既然他是工人,他就不想自己的儿子也当工人,所以很支持我。”宋宜川说,当年的他实在太执着于梦想了,“想做的事情一定要去做”。最终为成全他,母亲一天在外打三份工,父亲四处借钱,咬牙全力支持他。
宋宜川在舞台上
来京之后,宋宜川在舞台上表现突出。学校老师带他到昌平参加下乡慰问演出,那是他第一次正式登台。他还记得,下面黑压压一片,“你在台上表现得好,底下的观众就愿意听你唱,看你表演,给你欢呼声与掌声。”一曲终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心说,这不就是自己15岁时想拥有的感觉?从那天起,他在向梦想踏实贴近,他终于能在台上收放自如,“我有这个天赋,也有这份自信。”
冷暖人生《音乐治疗师》
命运下沉
“吴美丽,你不但声带要闭上,还要有你20几岁应该有的声音——那种漂亮的声音。”做回“宋医生”,宋宜川耐心地引导着眼前的红衣女子。练习两个月后,端午节那天,他带她去录音,“她坐在那地方眼睛闭上,我把推子一推。音乐响起,那一瞬间她的眼泪流下来了。她直到听完都没说一句话。我问她,喜欢吗?她说,非常喜欢。我们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密,彼此非常信任。”他后来方知,“吴美丽”上网寻找过他的过去。
年轻时的宋宜川
网上有报道,记录了宋宜川刻骨铭心的“痛”——2004年高中毕业,他顺利地考上了中央民族大学的音乐学院。那时的他,已立志要成为一名流行音乐歌手。平日,他勤奋学习,还一边去酒吧驻唱赚取生活费,一边到处参加歌手比赛。
参加歌唱比赛的宋宜川
从四楼纵身一跃
那是2007年6月的一天,他偶然看到一则广告——一电影剧组在招募演员,面试设在了河北某地。正值暑期,抱着试试看的打算,他背上双肩包上路。他记得,包里还装着他的吹风机,“起来把头发吹吹——爱美嘛。”当天,秦皇岛到长治的车晚点,着魔的他还特地买了特快的车票。急急赶到拍摄地——一家已搬迁空置的化工厂。他一头雾水地走进了一栋宿舍楼,当跨进屋里时,“才感觉不对。”
那间两居室的房中,只有四男一女,没有任何拍摄器材与道具。看他进屋,对方立马将门反锁。他的第一反应,是不是落入传销组织?“但我始终认为,他们是卖器官。”事后,他回忆道,没有丝毫犹豫,他翻窗从四楼纵身一越,重重地摔在地上。再等他想爬起身时,却发觉自己从腰到胯骨全然没有任何知觉——“像是只有上半身的人”。当即追下楼的三人也懵了,谁也没料到会碰到一个不要命的愣头青。
卧床的宋宜川
之后,宋宜川被送往石家庄医院,又辗转至北京大学第三医院。医生诊断他是胸椎爆裂性骨折与脊椎完全性损伤。经历6个小时的大手术,他保住了性命,却从此以后,胸部以下完全瘫痪,终生难以坐直。
“那时候做完手术没几天,人说话没力气,还插着氧气。我跟我爸说,你唱一首歌吧。我爸就坐在床边唱着《我爱你,塞北的雪》,《我爱你中国》。”朦胧中,父亲嘴上唱着歌,心碎还要强撑的模样让他回到了儿时,回到了家乡,他还是那个爱唱歌的儿子。
帮助宋宜川练习站立的父亲
宋宜川想起,那是一年夏天,他在琢磨《冰雨》里的歌词——“我在等待一个女孩”,音浪怎么唱出来。感受到里面气息的震颤时,他一发不可收拾,“我爸在家拖地。他拖着拖把说,就是这个声音。其实,他一直竖起耳朵在听。”父亲年轻时候也爱唱歌,只是缺乏机缘。从他身上,父亲发现自己未了的心愿,所以不愿他重蹈覆辙,“想买卡带,都是我爸偷偷给钱资助。”
宋宜川和父母
还有,上大学后,有一年期末考试,面对着下面坐着的一排老师,他第一首唱艺术歌曲,第二首改唱流行歌曲,他还特意叼了一朵玫瑰花,配合舞步。“系主任刚开始还趴在桌上交头接耳,然后又是摇头,又是挠头,”他的火一下冲上头,“在他们印象中,所谓的声乐就是艺术歌曲,或是中国的民歌。这是不尊重我。”唱到一半,他把话筒往钢琴上一搁,头都没回地离开了考场,留下一帮瞠目结舌的老师,与仍在奏响的音乐。当时,系主任的头发都快立起来了,事后找到他的班主任批评道,“你们班的宋宜川可太有主意了。”
宋宜川过去表演
”现在想想,就是有点年少轻狂。”宋医生心里不止一次地回望当年那个“活蹦乱跳”的宋宜川。随后,是从高楼掉下,极其安静的“两秒”——那些“年少轻狂”、父子的梦想都在“啪”的一声着地后,统统瓦解,消散,吞噬。
03
不拿手术刀的特殊医生
在北医三院躺了一个月后,宋宜川又来到中国康复研究中心进行休整。日子一天天地熬下去,他的身体也在一天天地好转。每天,他都学习始何使用轮椅,练习如何发声。望着轮椅,所有人都会出神,他的路将何去何从。
轮椅上的宋宜川
“我起初不想在北京待下去了,我妈也说还是回老家吧。气力没有了,我站不起来了。这么多年,家人的付出,我的坚持都化为了泡影,我觉得该结束了。”2008年,万念俱灰的宋宜川与家人商量,年底回家乡,租间门面做点小买卖,以此度过余生。临行前,他为自己录了一张翻唱CD,当作送给自己的“最后礼物”。
命运的转折
不想,却为他带来了另一次命运的转机。一位残联的朋友听完后,觉得他唱得不错,邀请他参加一场在河北的演出。
表演时的宋宜川
那是受伤之后,宋宜川第一次去理发店做发型。为了演出,他还认真地备好了演出服、伴奏带。那次,他连人带车被人抬上了舞台。为了安全保障,腰上还绑缚着系带。可是,“我能感觉到他们很喜欢我。你的眼神到哪儿,那个地方就会有手在挥动。虽然气力没有那么饱满,但是呈现的效果,底下的呼应还是一如既往,还是那种我想要的东西。”他亢奋地描述着,当天的灯光真是温暖。
舞台上的宋宜川
下台没过一会,六七个年轻人敲门问他,帅哥,我们能跟你合个影吗?仿佛打了强心剂,看着连连三波人进来,要求与儿子合影,母亲的脸上也绽露出许久不见的笑容。“就是那天回城的路上,我妈告诉我,儿子,别回去了,咱们还是可以的。”也在那时刻,宋宜川下定决心,不回家乡。
冷暖人生《音乐治疗师》3
活下去
2013年,一位陌生的母亲找上门,她希望宋宜川帮助自己脊椎受伤的孩子练习肺活量,恢复他正常的声音。留在北京后,宋宜川写过歌,出过唱片,虽在商业市场上没有激起多少浪花,但由于他的特殊经历,各大电视节目陆续请他登台表演,讲述自己的“冷暖人生”。这位母亲也是通过屏幕,认识了他。
宋宜川和他的唱片
“她儿子刚刚大学毕业,个头非常高,性格其实很开朗,就是没力气说话。他的膈肌,也就是呼吸肌需要建立——那里是萎缩的。”宋宜川记得,那个男孩开始练习时,总是犯晕,说话也倒气,根本无法与音乐伴奏合拍。“通过我制定的训练方式,慢慢地,他膈肌的力量出来了,耐力增强了,音量在变大。”后来,他带着对方上台演出,台下听众都为之鼓掌。“他妈妈很开心,他自己自信心爆棚,我也有成就感。”宋宜川微笑道。
工作中的宋宜川
“就是要打开他们的心扉,与他们交朋友。”——那次成功的“治疗”经验,让他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声乐知识与歌唱经验不仅可以治愈自己,还能疗愈与自己相同际遇的病人。起码,他能帮助他们练习发声。同时,他也了解到,音乐治疗在国外已是一门发展成熟的学科,而在国内才刚刚起步。
宋宜川的治疗室
还要活得精彩
2016年7月,中国康复研究中心成立国家首家音乐康复治疗中心,对外招聘音乐治疗师,宋宜川通过了考核。这时,他已与相爱三年的女友结婚,一家四口蜗居在京城一隅。每天,妻子去医院工作,母亲仍在做着保洁工的活,父亲则专门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帮助他练习站立。而他——要给十多位患者上课。其中,年纪最小的15岁,最大的60多岁。他们中,有执行任务时骨裂的警察,有被突然滑落的电梯砸成瘫痪的电梯修理工,有训练中不小心摔断脊椎的体操运动员——与自己一样,他们都是被意外改写命运的人。
宋宜川的病人们
“这个地方,我觉得更像一块舞台,一处温暖的港湾,一个开心的party。我们聚在一起,从你的身上,他看到了榜样的力量。而我从他们身上,体会到了人与人之间,或者在低谷时,战友之间互相鼓励的那种力量。只要他们来,我一定是100%的笑脸,我要让他们每天不负此行。”宋宜川说,他们就是相互取暖的“难兄难弟”。
宋宜川和病人们
还在受伤之初,他经常会去问其他患者,您受伤多长了?您的腿还能动吗?那时候,对方一句“有五年了”都使他难以接受,“难道五年都动不了!?”尔今,12年过去了,他的腿依然如故。可他知道,他在做他喜欢的事情。这不就是每个在外漂泊闯荡者,追逐梦想的初衷?
“甭管岁数多大,你们要活着,努力地活着。”对“难兄难弟”告白时,宋医生的声音清晰有力。同样的话,他已告诉过自己无数遍——“你要活着,还要活得精彩。”
宋宜川和病人们
制片人:裴天懿
文:Sophia
视频编导:张悦
图片编辑:伍奕朵
统筹:蒋涵琦
编辑:张心洁、晓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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