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572
贵州作家·百花园地
翻不过的心坎
我们天嵝山区,田土都有个沟沟干干、坡坡坎坎的界线。“田有田脚,土有土脚。” 就是这些坡坡坎坎、沟沟干干认可土地权的连界关系,也是人们用来处理土地纠纷的辩认原则。当然,大片的土和坝子的田就只有个田埂、土坎或是划分土地的分界线,连带关系简单而又明确。那些山地零星的田块土块就不一样了,有些耕地面积不大,但连带的荒坡大。田土是谁的,荒坡的生长物就是谁的,这也是人们认可土地的规矩。
于成的对门坡那丘田有六七十米长,面积才250平米,那荒坡十米高,有六七百平米。这坡地是沙土的,很陡,人能上下,集体的时候是满坡的桐子树。土地下户后,这些桐子树就成了于成的经济林,一年单凭这坡桐子就要卖一千多元。坡脚是分给堂三的田,两丘田一样长,堂三的田面积大,400平米,田坡是个坎,坎脚是条沟,沿沟一道坎壁长不出什么东西。堂三看见田壁一坡桐子树,光瞎自己的庄稼长别人的钱,他就提起斧头把田壁的桐子树砍了半截坡。堂三回家喊于成的妻子去背柴,那些瞎田的桐子他全砍了,一句话说了,转身走了。
于成妻子要去找堂三吵架, 这不答白不放屁的就把桐子砍了,横行霸道的太欺负人了。于成知道堂三做的是“先斩后凑”,先把那些瞎田的桐子砍了,先把目的达到了,事后你怎么说他都行。这些烂人烂事,事不大心气大,有些人就是忍不下这股心气,提刀势杀,把本来不大的事弄出天大的事来,追悔莫及。所以于成拉住妻子叫她忍住,几根桐子儿棒棒一年得不了几个钱,为这事气出一身毛病不值,叫做傻事。
妻子在于成的开导指引下,一家人没冒一点火,反而高高兴兴地把柴背回家,堆了一大堆,人见人夸:“于成家是钱财满仓、家豪富足。”
2014年,一条新高速从当沟跨山而过,土地又在人们心里燃烧起来,烧得人们心热脸红。征地不管你的土地是石旮旯还是刺巴罗,三十五元一个平方。于成的那遍喂蛇的塃地和林地,一拉一算就是十几万,亮晶晶的钞票好喜人。
高速路一通,周围的每一块地都有被征收的可能,一旦被征收了,黄泥巴就要变成金子。这个逻辑在人们心里是很现实的,荒山毛岭丢不得甩不得,别人捡去就是捡金子、发大财。堂二想着想着心情大动,第二天两口子就到于成对门坡的田坎坡开起荒来。人们看见了心里都明白,60度的陡坡你开什么荒?要是能耕种老祖宗们早就把它弄成土了,即然不能耕种,那你堂二两囗子是为啥呢?反正不是为了种地,人们都明白,只是没人说出来。
“只要是荒地,谁开荒地就归谁耕种。” 这是村里的规定,也是堂二开荒的理由和目的——争夺这坡荒地的土地权。六七百个平方一旦被征收,就是折半也有三百多个平方,一万多块钱的收入,他的这一贪图行为哪个都猜得透、看得清。
于成见此情况,一直把妻子的嘴绑住,叫她不要说话,就像没得那回事一样,看他堂二能做出个哪样明堂。于成早就认定,对门坡这片地是个死角,前后左右都不沾公路的气味,无论什么开发都不会来开发这个死角。所以,于成早就对那坡地心不在意,堂二光是心贪不识货,瞎眼不挠人。
于成,堂二,堂三,都是一山一水一同长大的,那个肠子,那个脑壳,那个心,大家都你知我识,谁也瞒不过谁,如今几十年一起走过来,相比之下,还是于成的运气和福气要好些,都要比他们稳当和顺当。这回,高速路上尽是那些荒山毛地和零星田土,七捞八搞的搞了二十多万。堂二堂三的田土柴山与路无缘:堂二得个土旮旯,卖四千元。堂三得块荒地,卖两万元。所以他们都认为于成运气好、福气大,对门坡的田不大,荒坡大,一旦征收,又是几万。这样想来堂二很紧张,他无论如何也要把于成的那个田荒坡抓住,只要随便种上几窝庄稼,荒坡就变成堂二的土坡了,这个道理人们都明白。
堂二是个老农民,梨田挖土很有经验,他把荒坡横起挖挖成一条条土线线,坡坡上全是尺把宽的土线线,又在线线上种了些四季豆。
于成看见那些四季豆暗自抿嘴笑,什么也不说。
几年下来,没人来征收,也没人来开发,当沟坝子上的好田好土,好多老巴汉都不愿去种了。堂二感到人们对土地冷淡了,自已还在按住那陡坡上的土线线刨,自觉不好意思,逗人笑话。可是不去刨别人又有笑的,“你不是很饿地方吗?很想土地吗?得个毛壁壁都去按住挖,挖来不做哪?” 堂二想来想去觉得这事都不光彩,于成又不吼他一句,横顺都不好下台。
于成的福气天生就好,心又想得开、忍得下,才五十几岁就在家里当老头,带孙子、守家庭,两口子一年喂个年猪,种点粮食,把日子打扮得光彩亮丽,一天轻松愉快,悠闲自在。
九月十五那天吃过下午饭,于成心里忽感毛曲曲的,想去村寨走走看看,又觉得没意思,坐在家里又空荡荡的不自在。想来想去他想去看一下父母的坟地,他好多天没去看父母了。
于成漫不经心走到父母的坟地,两个一百多斤大的猪在坟头上像两个挖坟的贼,把坟土都拱起了堆堆,于成见此心都炸了。随手掰来一根树枝,举起就打,打得两个猪在坟的周围乱窜。奇怪的是猪就在周围兜圈子,怎么追,怎么打,就是不离开坟地,像是非要把这坟毁了才甘心。于成越追越气,越打越火,可是一人不敌二手,一心不能二用,追这个失去那个,堵这头失那头,无计可施,一点办法都没有,一番折腾下来气急败坏累得要死,只好去找猪的主人。
猪是下面公路边花大娘家的。花大娘家的猪年年都长得精怪,他的猪圈总是关不住猪,周围的庄稼经常受他家的猪破坏。你去找她说道理,花大娘就带你去看她的猪圈,圈门都被猪啃掉了半边。花大娘说:“不是我叫猪去害人,是猪要去惹祸害人,我没办法!”
于成对猪害两窝庄稼从不计较,自己看见了跟她把猪追进圈里就是了。可是这回是猪害祖坟,于成寒心的是这猪是亡了命、死了心的要害人,像和它是八辈子的冤仇,躲不掉,甩不脱的祸根,难道是天指使?
于成和花大娘来到坟地,两人合力追赶应该是赶得走的,可是猪就是不走开,你打死它也不走开,逃去磨来的逗圈子,像泥鳅一样滑脱,拿它没办法。力大汉子粗的于成都被拱翻了好几次,七十多岁的花大娘就只有跟着屁股转了。于成累极了,气胀了,坐在石礅上怨天怒地的问猪:“我带你家哪样过?我和你家哪样仇?为哪样来挖我的祖坟?” 从来不生气、不发火的于成,今天是和老天爷都咒上了。
花大娘听来不是滋味,为难地说:“乖,我们有哪样仇吗!在前我就来追了,追不走,把猪周身都打起血丝,你都看见了,我是没办法呀,乖!”
花大娘说的是实情,这两个猪是真的死心了。这时,于成也死心了,他要和猪死心干了,揪住猪耳朵拖,上坡朝下坡拖。顽固的猪也会对抗,四脚紧抓地上,拚命作最后挣扎,叫唤惊天,与于成绞作一团,僵持不下。这时,花大娘去揪住尾巴根,连推带拉,二人合力才把猪一步一步地拖下坡来,丢进圈里。
就这样,两人像杀猪那样生拉硬扯,才把猪一个一个地拖下来,这场祸害才结束。
于成回到家瘫坐在沙发上,回想着今天猪的恶劣行为,口口叹着想不通的怨气,心里不停地自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是哪方面的问题?”
妻子很奇怪,问他:“今天是怎么了?谁把你气成这样了?”
于成伤心地说:“是那猪啊!花大娘的猪啊!把父母的坟都拱翻转了。”
妻子气愤地说:“把那猪打死!”
于成丧气地解释说:“不管你怎么打都追不开,我和花大娘像杀猪那样一个个拖才拖到圈来,你说气不气?怪不怪?”
妻子疑惑地说:“他那猪是什么猪?”
于成困惑地说:“是呀!日妈人要横蛮不讲道理,要去挖我的祖坟,都情有可原,他是人。人要做可恶事、欺负我、不讲道理,别人都会去找他讲。日妈这猪都不讲道理?比人还要欺负人?你说,这样的事,哪个想得通?这个心坎,哪个翻得过?”
想着想着,于成的眼泪流出来了,妻子也跟着哭了。
一席话
九月初八那天,朋友家娶媳妇,我去吃酒,时逢国庆,秋阳躲在深空,暖烘烘的,客人们也闲下心来坐在席间,互相交谈着时下的生活感受。我随地找了一张桌坐下来,等候开饭,吃饭回家,酒席场中人多嘈杂,这是我的想法。
我们农村办酒席是用方桌,一桌八个席位。不一会儿,客人们不请自来,我坐的席位就坐满了。大刚、李力、王力、王三、大宝、大二、李灿,他们七个我都认识,都是本乡本土的熟人。这熟人熟心的坐在一起,闲话就多,交谈起来就无分寸,玩笑吹牛,东拉西扯,嘻嘻哈哈弄得笑声满堂。忽然间我发现,这桌客人奇了怪,三个组长,三个精准扶贫户,李灿是老师,只有我是“干人”,啥都没得。我这样笑他们。
大刚说我:“你是一砣螺蛳,表面上光生干净,肚内一砣烂肉。”
大刚56岁,建政改制后就当大丰组的组长,一干就是十几二十年,三年前他才退职不当了,现在到县城带孙子当老头去了。我笑他:“你年轻八小的,组长当得好好的,为什么不当了?是不是贪污多了,被开除了?”
大刚鄙视我说:“一个米米小的组长都贪得到钱?那我就不甩了!”
王力补充说:“现在的组长没得意思,一年千把块钱把人套得死死的。我想甩,一说就喊我把下手找起,我去找哪个嘛,想甩都甩不脱。”
大刚和王力是同届上任,大刚说不干就反手一甩,村委拿他没办法,就叫李力接任。王力心软,顾及与村委多年来的情面,不好开口,也就免强接受着。现在的组长有权无钱,天天下户摸底调查,统计人口,掌握贫困,为脱贫攻坚传送材料,还要带头带队美化乡村,整治环境,打扫卫生,是个下力苦干无钱无报酬的苦差事。所以我有意否认大刚说:“现在党的政策好,对老百姓的事多钱多,正是你们组长大发展大发财的时候,你真笨,正是捞钱的时候不干了?”
王力强调说:“现在的钱是被药水煮过的,一分一厘你都挨不得,谁挨谁倒霉。”
大刚指明说:“现在不比原来,原来是浑浑水、浑浑鱼,组长哪里不摸个浑水鱼;现在的水清清亮亮,见心见底,有个鱼都是编上号的,你捞来都不敢吃。现在的组长只能是看着鱼流清口水,我还当那个做哪样?!”
大刚的话逗得一桌人哈哈大笑,这笑声在笑大刚的那个心,又在笑王力的那个意,更在笑李力八辈子没当过官,人家甩的烂毡帽去捡来戴起。
李力一句话不说,心里在想:不管你们怎么笑,大小我也是一级领导,哪怕是最小的,我也能领导一个村寨,一群人办事情,不管办得好办不好,一旦办了,就是人生的脚印,历史的故事。你大刚的故事是丑传,不好听、不光彩。于是李力沉住心情,掏出香烟抽出几支放在桌上,客气地说:“大家抽根烟润润心情,提下精神。”
一人一支烟含着,叼着鬼头鬼脑的笑意。大家都知道,为这种“白水”场合牺牲利益,没得点仁厚的宽容和气度是做不到的。
王三夸赞说:“现在的组长就是这样,把自己的幺包掏出来做群众工作,所以大刚组长他才不干。”
大刚指责王三说:“日妈你各人在厂头把指拇搞落一个,他又跟你搞低保,又弄残疾,又是精准扶贫,一年弄一砣,不是卖乖?” 一句话把王三问住。王三咧着嘴笑,笑得很得意。
大宝神气地说:“这烟我们吃的不是李力的,吃的是那院坝上的,大二,你说是不是?”
大二明白那“烟”的事情:那天村里下来搞村改规划,硬化连户路和家门前的院坝,实施美丽家园的扶贫工作。可是这一家一块的院坝加起来就是两千多个平方,经济压力过大,村党支部书记决定,对家庭院坝政府只承担40个平方的经济,额外的由农户自己承担,这样计算下来就等于国家、农户各出一半力。
大二家的院坝特别大,120个平方,大二家就要比别人多出一千多块钱。大二在村党支部书记面前左谈右谈要求加点力度,书记不答应,说这个缺口开了就要出很多事情。大二不甘心,私下买了一条“二五遵”香烟用黑塑袋装着,晚上偷偷朝李力家走。途中被大宝遇见了,大宝盘问了他烟的用意。
大二大宝都是“因学致贫”的建档立卡扶贫户,两家都是一个高中、一个大学的学生家庭,这几年的辛苦劳动就供孩子读书,没有经济积蓄是事实,所以大二要请李力去村里说情。
大二到李力家,对直把烟丢进李力怀里,意思叫他马上收起来,不让别人看见。李力二话不说把烟放到里屋,心想你大二的东西是不会轻意送人的,真要跟你要你还不会给。该说的话同样要说,该办的事同样要办,你即然送我了,我不要白不要。
李力坐回沙发。大二迫不及待说:“即然是国家为人民造福,我们就应该不花一分钱,这才是国家的好意。这明不明暗不暗的,我不干,我的院坝不硬化都行。”
这大二哪是来说情?是来跷事!如果把事跷起来,大家都一分钱不出,村党支部书记的规定就实施不下去,脱贫工作就抓不起来,村长组长都下不了台。李力虽然是去年新任组长,但他对这里的乡土人情非常了解,村民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发动群众推动工作确实有难度,有时必须要站在群众这边为群众说话维护群众利益,乡亲们才认你这个带头人;有时又必须要站在政府这边把政策实施下去,把政府工作抓起来,村委领导才会相信你。大刚当组长只顾和村委打一边锤,用政策的手摸群众的混水鱼,弄得群众伤心,怨声载道,骂他吃了都要拉稀。
李力跟大二说:“我也想把我们的村寨家园搞得漂亮,和大家是一条心,你们先不要闹,我去村里商量一下。我想这样:政府出钱,我们出力,这个办法政策上、道理上都说得过去。”
大二说:“对对对,他们出钱,我们出力,他有一分钱,我们办一分事,谁也不亏欠谁。”
村改问题就这样商定了。
李力到村里这样一说,村党支部书记满口答复,说这个办法好,全村都要这样做。李力为村里出了好点子,为村民争来好事情,上下都满意,把家家户户弄得崭新漂亮,取得了脱贫攻坚的决战胜利,工作上还得了先进和典型。大宝在此笑大二院坝上的烟,一是笑这烟起了大作用,二是鄙视大刚吃不成烟,办不成事,当不成组长。
王力向大家声明:“你叫我抠幺包来哐群众抓工作,我不干。上边的政策送到了,话传到了就行。你听不听、信不信、动不动是你自己的事,政策落在肚皮上,烧不烧、烫不烫自己晓得。我不加油添火烧老百姓,也不跟政策泼冷水调唆群众搞小动作,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管是上边下边,要是一和二都认不得那就是自己负责,我才不跟哪个多事。”
大家都听得出来,这就是王力的态度。老百姓不要想他给你办一点好事,也不会给政府帮半分钱的忙,一副自以为是、很了不起的样子。大宝听来就气,说:“选你这个破组长,卵事不做,不如丢他妈的下大河!”
这时王力像触了电,怒火中烧,腾身而起,“啪——”一掌砸在桌面上,手指大宝怒吼:“这个组长老子早就不想干了。你杂种有本事你来?你来当?你来?” 直逼大宝敢不敢上。
大宝毫不视弱,“老子怕你!” 举起拳头就要猛冲过去。李力一把将大宝抱住,大声阻拦说:“你们这叫搞哪样?人张大面的,不怕人家笑话?” 将大宝强压在凳子上坐下。
大刚也把王力拉坐下,笑着跟大家说:“你这几个太不文明了,下回不跟你们坐一起了。”
李力批评大宝:“大宝,今天是你不对,你不应该动不动就开黄脏骂人,遇到外人是要背家火的。”
大宝申辩说:“组长是村民的知心人,村民的事就靠他跟领导说句话。他说老百姓的事不关他的事,你说?”
王力申辩说:“我一个米米小的组长,上不挨天、下不着地,我有什么权利?工资不谈一分,一天光是喊你去跑路传情,买卖东西都要一分钱一分货,一年千把块钱,我去跟他办好多货?”
王力的话都能理解,现在的人都是以事给钱、以钱办事,组长这个两手空空的位置谁坐着都尴尬。这样细细想来,不怪王力发牢骚,事情确实如此,大家都沉黙了。谈笑风生的一桌人,此时鸦雀无声。
我想打破这个沉默,把气氛活跃起来,我说:“完啰!照你们这样说来,组长这官没人当啰?组长这事没人干了?组长这职位要被取消了?”
过了一会儿, 还是没人接话, 我感到失意又失面子。这时,从来不喜欢多嘴说话的李灿笑兮兮的说:“你们不要把组长这个职务看低了。报纸上说:将来的小康社会,每个村组要办一所农民学校,要对组长进行学习培训,辅导农民学知识、学文化,指导农民打造乡村、保护环境、美丽生活……组长是我们乡村不可缺少的顶梁柱,作用大得很。将来有可能要成为国家公务员。”
李灿是和溪中学高级教师,是个从来不吹牛不扯谎的文化人,他说的这些事情,我们听都没听过,感到很新鲜。
成水清管账
成元的死有点怪,头天身体不适,中午到镇医院输了液,下午回家来还在邻居组长家吹一阵牛耍一阵,和往常一样自个儿弄下午饭吃了晚上照常睡觉。第二天早晨都有些时辰了,儿媳妇大秀见爹无动静,心有疑惑,站在旧的小平房门前喊了几声还是没得反应就紧张了,跑去跟挨邻的大娘说:“大娘,他公呀!这一早晨都没起来,喊不应,你去跟我看一哈。”
大娘笑声说:“日妈昨天都还有说有笑的,我不信。”
儿子去年修了新楼房,花了钱,带着孙子到浙江打工找钱去了,留媳妇大秀一人在家看守田土,看守新房,还要看守70多岁的老父亲。成元和媳妇大秀两公媳心意不合,经常吵嘴,几年前失去老伴,孤身一人也要自立火堂,过个自由自在,农村的话说就是老人公不跟儿媳妇扯伙,独居在旧小的平房里,日子各搞各。
我们乡下有个传统:老人公不进儿媳妇房间,儿媳妇不进老人公的屋。这是一道不可跨越的墙,不管是谁走错了屋,都是越轨,人们要笑话一辈子,所以大秀只好去喊大娘看个究竟。
大娘跟随大秀走到小平房门前,“成元!成元……” 大娘连喊几声不见回应,用手推门,门没拍闩。大娘走进里屋,见成元在床上四脚长撑,面成土色。又用手去推拉,摸脸上,没气了,此事惊动开来。
乡亲们站拢来围住一堂,好生奇怪。成水清把大哥成元在床上翻去覆来的全身检查,发现皮肤有青紫现象,好象是中了什么毒?走出来大声跟乡亲们说:“不行!这事一定要去找镇医院,当天输了盐水晩上就死人;人不找人道理找人,这事必须有个说法。” 他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要把大哥从死里拖回。
成水清这么一说,大家认为这是道理:人不是你医死的是怎么死的?你是医生,你得有个解释才能脱干系;脱不了,今天的法治社会人人清楚,你镇医院就得承担医疗责任,至少要赔个二三十万。这样弄来,成元的死就没有白死,不让儿子花钱,儿子还要赚钱。
成水清大闹着叫组长马上去派出所报案,叫镇医院马上来检查现场。组长冒火说:“你会谈你去!你的人好好的回家来的。晩上门都没有拍闩,谁都可以进出,要追查死因,满坡人都有嫌疑。你去报案,人家还说人是你搞死的。你不承认,人家叫你拿出证据,拿出凶手,你拿得出吗?拿不出,恐怕你就逃不脱!”
组长的话把成水清问住了,把邻里乡亲提醒了,成元奇怪的死,满坡人都脱不了干系,人人都有嫌疑,这斋堂恐怕就要成案堂,人人接受审问,哪个还有闲心帮忙?于是,大家坐在院坝里木着,心里感到不舒服。
大秀见势不对,二叔这么一闹弄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这场丧事哪个来帮忙?大秀跟父老乡亲们说:“爹70多岁了,死了就死了,是他各人要死,没得哪个叫他去死。我不找哪个,我不怪哪个。请大家跟我帮忙把这场丧事操办下去。” 然后走到组长面前一髁膝跪在地上哀声向组长求道:“叔!你说的对,不要生气。你要跟我全面安排,把老头安葬下去。” 大秀一番跪地求情,弄得组长心里头热乎乎的。
在我们乡下要安葬一个老头,称为“老坡坎”,要过这道坡坎,无论是谁,都是一副有压力的重担。“人死饭甑开”,父老乡亲站拢来要吃饭,三亲六戚站拢来要吃饭;烧钱化纸要用钱,烟酒茶饭要用钱,除灵追资要用钱,烟花爆竹,敲锣打鼓要用钱,一天几十人,有时几百人,样样都是钱粮铺路,乡亲们还要忙得团团转。特别是总管和管经济的两个人,一场安葬追资下来,犹如当一回脚夫,担一回重担,全身都软了。只因坐住一块地,便是一家人,再辛苦的事也要人去办。组长发话说:“我当总管管外事。成水清当出纳管经济和内事。”
成水清急忙推脱说:“不行!我不行!我的业务不熟,不会记账,好多字都写不起,不行,不行……”
组长强调说:“你一个亲亲的叔爷都怕麻烦?哪个不怕麻烦?你找个人,把事交给他,你就不办?”
成水清接连找了几个人都不答复,只好自己咬牙认了。
组长叫来大秀,暂拿两千块钱来交你二叔,把现实的生活安排下去,等大为回来把追资安葬的事定了,再作具体安排。
儿子大为在浙江瑞安得知消息后,马上到温州乘飞机到贵阳直奔正安,一共不到十小时回到老家,这就是现代交通的速度。大为在回家的路上早就想好了,父亲是最后的老坡坎,这回要做个“三尺三表” 的道场,新灵带老灵,把父母和祖公的灵魂一起追资了愿。
丧事道场定下后,大为对直拿出五万元交给组长大叔。组长对直交给二叔成水清。成水清特地弄来一个金钱包,笑呵呵地把五叠票子很得意的装进包里,说:“不要小看我这个内总管,这一摊子所有的事,所有的人,都在我这包里装着,都在我的手上进出。” 然后往肩上一跨,斗起姿态,还真像个管钱的人物。
组长看着他那来劲的样子笑道:“人一背上了钱包,气就冲起来了,骨架子就跷起来了。”
于是,成水清向大家宣布他的经济政策:“你们买东西不管是一分一厘必须跟我写成清单交给我,我按清单付钱,按清单结账,谁搞错搞漏自己负责,我不卖账。”
在这七天的丧事道场中,经济出纳非常复杂,一天油盐柴米,酱醋葱蒜,笔墨纸张,烟酒茶肉,丧事,法事等购物买货,繁杂得让人们买了这样忘了那样。跑外购的几个人是开着车天天跑,一天要跑好几回。成水清的钱包一天是大把大把的拿出去,单子,条子,票据,是大把大把的收进来。
道场圆满,丧事结束了,场合散了,人们各自离开了。晩上,跑路办事的,管事管账的和族里愿意参加的人们要聚拢来吃顿圆场饭,由孝子大为亲自操办,作为犒劳大家的辛苦;大家一起清算总结这场丧事一共花了多少钱。组长叫大家帮帮忙忙的跟主人家把账算了。成水清把他的单子条子一把抓出来放在桌上,人们开始清的清,算的算,记的记,一账算下来,一共花了四万八千二百三十元。大为拿出来的是五万,应该还剩一千七百七十元。
组长望着成水清笑笑的说:“把你那包里的钱拿出来看一下!” 意思是他的业务不熟,一天拿进拿出的非常复杂,万一有点差错情有可原。成水清从包里把钱一把抓出来放在桌上一拍,向人们表示他的钱不会差一分,他的办事负责得很。
组长一把抓过钱来,一张一张地数给大家看, 竟然数出了三千七百六十五元。大家都很疑惑。组长笑着问他:“人人的钱都是越用越少,你的钱是越用越多?多这两千块钱怎么回事?”
成水清也很迷胡,左思右想的一时答不上话来。这事不难理解,忙乱之中把单子条子弄丢了是自然。于是,组长喊大为:“钱多是好事,说明你二叔没有弄丢一分钱。” 手举着钱就要交给大为。
这时,成水清急忙阻止说:“不忙!这钱一定有问题。” 便喊正在厨房帮忙弄菜饭的老妈子,问:“是不是你的钱放错了?放到我的包里去了?”
老妈子大声说:“你的是你的,我的钱不跟你搅,你的多少不关我的事。”
老伴说得很干脆,这事与她无瓜葛。成水清说:“这两千块钱:不是她搞错了,就是我搞错了,可能是我把自己身上的钱揣到包里去了。反正我是被搞糊涂了,记不清了。” 说得优柔寡断很无奈的样子。
在场的人都感到很迷糊,你的钱自己都不晓得,哪个晓得是谁的钱?人们你望我,我望你谁也不好说。组长来个将计就计,问成水清:“你弄这个玩艺,怎么处理?你说,应该怎样处理?”
成水清考虑了一会儿说:“我看这样,你们不好处理就平均处理,平半分,各一半。”
这时,大秀喊组长:“大叔,开初你不是叫我拿两千块钱跟二叔吗?”
“哦——是我搞忘了!” 组长说。
成水清说:“我也搞忘了!”
作者简介
秦朝国:1959年生,遵义市正安县和溪镇人。著有长篇小说《贴在胸口的土地》及中短篇小说、散文数十万字。
主编:魏尔锅
编辑:何冲 魏昉 蔡国云
野老 老八 黄 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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